豆娘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後,文安之才搓著手坐下,竹椅“嘎吱”一聲響。
“方才……是老夫莽撞了。”
他訕笑著去摳桌角一塊翹起的木皮。
石午陽把戶冊摞到一邊:“您老這麼晚來,總不是專程賠罪的吧?”
文安之清咳一聲,從袖籠裡抖出卷皺巴巴的名單:“老夫已經派人往九連坪、巫山這些地界都遞了帖子,”
他手指劃過一串寨名,墨跡被汗漬暈開了花,
“想借你這野人穀的寶地,開個川東十三家的結盟會,捧坤興公主的旗號!”
石午陽眼皮跳了跳——這老頭,帖子都撒出去了,還裝模作樣說“借”?
他拎起冷透的粥碗抿一口:“豈敢勞督師說‘借’!督師要用野人穀,招呼一聲就行。”
“嘿!”
文安之突然探身,老眼在油燈下精亮,
“你小子是不是不樂意?怕他們吃垮你那二十頭過年豬?”
他伸出三根枯樹枝似的手指頭,
“老夫算過了,殺三頭待客儘夠!”
石午陽差點嗆著:“您老連我豬圈幾頭豬都摸清了?”
他拍拍桌角一本糧冊,
“殺豬事小,人吃馬嚼的糧草……”
“糧草?”
文安之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半塊蒿子粑,掰碎了泡進石午陽剛喝過的冷粥裡,
“平陽壩的塔天寶願出三百擔苞穀,巫溪的譚家兄弟能給二百石糙米……”
他攪著粥碗裡的粑粑碎,笑得像隻老狐狸,
“這蒿粑你嘗嘗?廣西帶過來的。”
石午陽盯著那碗糊噠噠的粥,忽然伸手往文安之鼓囊囊的衣襟一探——
竟又摸出個油紙包!
解開來還是三個圓溜溜的蒿粑,還帶著老頭胸口的熱乎氣。
“堂堂大明督師,您這懷裡……”
石午陽捏著蒿粑哭笑不得,
“是乾坤袋不成?”
文安之奪回一個塞嘴裡,含混道:“當年被左良玉追進大巴山,七天七夜就靠懷裡半袋炒麵活命……”
他忽然把剩下兩個蒿粑推給石午陽,
“喏,聘禮!省得你說老夫白吃你穀裡的豬!”
洞府外傳來守夜梆子聲,油燈“劈啪”爆了朵燈花。
石午陽摩挲著溫熱的蒿粑,糙硬的麩皮紮著掌心。
老督師蜷在竹椅上打盹,鼾聲一起,袖口滑出半卷盟誓名單,墨汁淋漓的“忠義”二字正蓋住桌角的豬油漬。
石午陽苦笑著搖了搖頭,攙著他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隻能讓親兵拿來一張行軍床。
……
三天後,野人穀的清晨浸著露水,忠烈祠的石階被刷洗得發白。
趙竹生領著婦孺往梁上掛白燈籠,麻繩勒得手心通紅。
祠堂裡,新刻的靈牌擠滿梯架和三麵高牆,鬆木味混著桐油香。
劉誌行踮腳擺最後一塊牌位時,指尖在“王栓子”三字上停了停,抹去一點木屑。
文安之套了件漿洗得發硬的舊朝服,袖口還沾著蒿粑渣。
他對著滿堂牌位躬下身,腰板彎得像拉滿的弓:“忠魂在上——”
話音未落,祠堂外一百杆火槍朝天炸響,驚得崖壁撲簌簌落土。
石午陽領眾將跪倒。
身後護國軍和穀內百姓烏泱泱的人潮漫過校場、田埂和山坡,不知誰家娃娃哭起來,又被娘親捂住嘴。
“維大明永曆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