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陽解開了孔四貞腕上的繩子,那粗糙的麻繩在她細白的手腕上留下了兩道深紅的勒痕。
他對抱著石蛋蛋的豆娘說:
“往後,讓她跟著你在醫療營搭把手。”
豆娘把蛋蛋娃轉遞給石午陽抱著,臉上還是那副溫吞的笑:
“成啊,四貞姑娘,來,搭把手,咱一起把這筐魚腥草揀揀。”
她努嘴指了指腳邊一筐剛采的、還帶著泥腥氣的草藥。
孔四貞沒吱聲,垂下眼皮,手指頭撚起一根濕漉漉的魚腥草。
那草莖冰涼滑膩,帶著股衝鼻的土腥味兒。
穀裡的風打著旋兒,裹著鬆脂和腐葉的悶氣,吹得她額前的碎發亂糟糟貼在臉上。
她抬眼,望出去是層層疊疊、不著邊際的原始密林,枝椏交錯,遮天蔽日。
逃跑?
心裡那點不甘,像手裡的魚腥草,被這沉甸甸的山穀碾得稀爛。
陳大勇那邊鬨騰得厲害,他帶來的靖州兵像群剛放出圈的牛犢,
正在校場邊上扛那堆碼好的木料,笨手笨腳地在遠處的空地上搭營棚,惹得穀裡的老兵們一陣哄笑。
王栓子拄著拐,單腿蹦過去,扯著嗓子教他們怎麼打地樁:
“使點巧勁!彆跟刨祖墳似的下死力氣!”
一個愣頭青漢子揮著斧子開竹片,差點削掉自己半拉腳趾頭,疼得嗷嗷叫。
豆娘趕緊放下手上的魚腥草,小跑過去,嘴裡念叨:
“哎喲我的天!毛手毛腳的!招娣!快拿止血草來!”
孔四貞手裡的動作停了停,看著那亂哄哄的場景。
曹旺不知啥時候晃悠到她旁邊,抱著胳膊看熱鬨,嘴裡還叼著根草莖,含糊不清地對她說:
“瞧見沒?四貞姑娘,咱們這兒,就這樣,亂是亂了點,死不了人。”
一路相處,曹旺對孔四貞的態度好了很多。
正說著,這邊土路上冷不丁傳來“哎喲”一聲,
慧英手裡的藥籃子“哐當”掉地上,她捂著肚子往下蹲,臉唰地白了。
“慧英姐!”
身後拎著藥筐的秀芹尖叫著撲過去,
“怕是要生!”
穀裡瞬間炸了鍋。
曹旺急得原地轉圈:“穩婆!穩婆呢?!”
王栓子提著拐杖單腿蹦跳著過來:“劉嬸!劉嬸去後山采藥了!”
混亂中,一隻手突然伸過來,用力攙住慧英往下滑的身子。
是孔四貞。
她咬著下唇,聲音不大卻清晰:“讓開道!扶她進棚!燒熱水!乾淨的布!”
她抬頭,正撞上石午陽看過來的目光,那眼神複雜得很,像打翻了五味瓶。
孔四貞彆開臉,隻盯著慧英煞白的額頭,低聲補了一句:“……我娘生我小弟時,我遞過剪子。”
野人穀的黃昏,就在這片兵荒馬亂的嚎叫、熱水翻滾的咕嘟聲,和一個格格不入的滿清“和碩格格”冷靜的指揮裡,一點點沉了下去。
滿清親王的女兒叫“和碩格格”,漢文叫“郡主”。
石午陽抱著胳膊靠在藥棚的柱子上,聽著裡麵慧英撕心裂肺的喊聲漸漸弱下去,最終被一聲細弱卻嘹亮的嬰兒啼哭取代。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看著孔四貞端著盆血水低頭走出來,鬢角汗濕了一片,粘在臉頰上。
“是個帶把兒的,”
孔四貞把水潑在泥地裡,濺起幾點暗紅,聲音沒什麼起伏,
“母子平安。”
石午陽沒說話,隻是從懷裡摸出塊乾淨的汗巾遞過去。
孔四貞愣了一下,沒接。
石午陽也不勉強,把汗巾搭在旁邊的木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