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顛簸,馬蹄和車輪卷起的泥漿濺滿了車板。
日頭從頭頂慢慢滑到西邊,張姑爺的情況越來越糟。
蓋在他身上的乾草微微顫動,間或傳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
“……冷……好冷……”
“……賬簿……彙昌和……不對……”
“……跑……快跑……”
聲音斷斷續續,像夢魘中的掙紮。
石午陽伸手隔著乾草一探他額頭——
滾燙!跟燒紅的炭似的!
“操!”
石午陽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退燒!必須立刻退燒!否則毒沒要命,這高燒就能把人燒成白癡!
日頭西斜,終於看到了前方一座破敗的太子廟影子。
石午陽勒住騾車:“曹旺!守著車!守著人!刀不離手!眼睛給我瞪圓了!我去前頭常德城弄藥!死也要把人給我看住了!”
曹旺重重點頭,那張凶臉上滿是凝重:“石哥放心!人在車在!”
石午陽跳下車,把身上的破夾襖緊了緊,壓低鬥笠,拔腿就朝著常德府的方向狂奔。
他抄的是小路,比官道更快,天擦黑時,終於望見了常德府那殘缺不全的影子。
常德城像是被狠狠啃過幾口的爛窩頭。
城牆豁牙漏齒,大塊大塊的城磚塌落,露出裡麵夯實的黃土。
城裡城外一派亂糟糟的施工景象。
城外,衣衫襤褸的民夫像螞蟻一樣,在監工皮鞭的吆喝下,抬著土石修補著殘破的城牆。
城內更是淒慘,大片焦黑的斷壁殘垣還沒清理乾淨,隻有零星幾處角落搭起了簡陋的窩棚,有些回遷的百姓正費力地清理著瓦礫,試圖重建家園。
空氣裡彌漫著塵土、焦糊和一種絕望的疲憊氣息。
石午陽混在收工的人流裡,順著一處坍塌了大半的城牆豁口溜了進去。
城裡駐軍果然不多,稀稀拉拉幾個綠營兵抱著長矛靠在沒燒乾淨的房柱下打盹兒。
石午陽估摸著,大概是民夫太多,糧草吃緊,等城牆大概糊弄好了,才會增兵把守。
碼頭方向倒是有燈火和船隻的影子,水師似乎還在。
他輕車熟路找到一家門臉破舊、亮著豆大油燈的藥鋪。
退燒的柴胡、葛根不是禁藥,掌櫃的收了十幾個銅板,麻利地包了一小包遞給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石午陽揣好藥包,心頭稍定,轉身快步往城外走。
就在他快要穿過那片滿是瓦礫的焦土廢墟,接近城牆豁口時,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前方不遠處,一群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民夫正排著隊,從監工手裡領當天最後一點摻了沙土的糙米粥。
其中一個身影格外紮眼——
那身板雖然被艱辛的勞役壓得佝僂,但那清瘦的骨架,那側臉的輪廓……
呂和安?!
石午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初寶慶大捷後,呂和安堅持留守孤城!
想不到此刻竟成了修築城牆的苦役!
他比四年前似乎更瘦了,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渾濁的眼神呆滯地看著手裡的破陶碗,麻木地跟隨著隊伍挪動。
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衣掛在身上,空蕩蕩的,沾滿了泥漿。
石午陽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拳頭瞬間捏緊!
可腳步剛抬起來,理智又像冰水一樣澆了下來!
他現在背著什麼?
是清廷追捕的反賊!是重傷垂危的刺客!
呂和安雖然落魄,但應該是成了韃子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