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涸河床灼熱的空氣中,彌漫著沙土被烈日暴曬後特有的焦燥氣味。那突如其來的、富有節奏的駝鈴聲與粗糲的呼喝聲,如同投入萬頃靜湖中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眾人剛剛脫離險境、獲得的短暫喘息與安寧。疲憊不堪、尚未完全鬆弛下來的神經立刻再次緊繃起來,如同拉滿的弓弦。
“隱蔽!快!”徐逸風眼神一凜,壓低聲音急促下令,同時銳利的目光如同掃描般迅速掃視四周環境,快速帶領眾人躲到河床一側一處因雨水衝刷而形成的凹陷土崖陰影下。這裡視野相對隱蔽,又能觀察到上遊來的情況。趙莽忍著肩頭傷口被牽扯的疼痛,緊握那柄精鋼獵叉,肌肉賁張,探出半個頭,如同警惕的猛虎,死死望向聲音傳來的上遊方向。蔡若兮下意識地將嚇得又開始發抖的小栓子拉到自己纖瘦卻堅定的身後,另一隻手已經悄無聲息地按住了懷中那柄鋒利的匕首。陳文則緊張得幾乎屏住了呼吸,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蹄聲“嘚嘚”、駱駝沉重的腳步聲以及木質車輪碾壓河床碎石的“咯吱”聲越來越近,聽起來規模並不大,約莫隻有四五匹駱駝和一輛大車的動靜。呼喝聲也隨著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並非他們警惕的東洋異族口音,也不是字正腔圓的官話,而是一種帶著濃重西北邊塞腔調、略顯粗野的漢語,似乎在吆喝著催促牲畜加快腳步,間或夾雜著幾句聽不懂的、帶著戲謔意味的俚語笑罵。
“聽著像是……過路的商隊?”趙莽壓低聲音,粗獷的臉上帶著幾分不確定的希冀,但手中緊握的武器並未有絲毫放鬆。常年走鏢的經驗告訴他,荒郊野嶺,任何時候都不可掉以輕心。
徐逸風凝神觀察了片刻,微微頷首,聲音壓得極低:“看遠處揚起的塵土和隱約可見的裝扮,確是行走塞外的商販模樣,駱駝馱著貨包。不似赫連部那些蠻兵的人馬,也無邊軍行伍那種肅殺整齊之氣。”但他仍未放鬆警惕,眼神依舊銳利,“然荒郊野嶺,人心隔肚皮,是敵是友難料,不可不防。”
很快,一支小型駝隊沿著乾涸的河床,踢踢踏踏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正如徐逸風所料,隊伍規模很小:隻有五匹雙峰駱駝,駝峰間滿載著捆紮好的、似乎是皮貨和鹽包之類的貨物;後麵跟著一輛由一頭健壯騾子拉著的、木質軲轆的平板大車,車上堆滿了各種雜物箱籠。趕車的是個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皮膚黝黑粗糙如同老樹皮、滿臉刻著風霜痕跡的漢子,穿著一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羊皮襖,頭戴一頂破舊的翻毛皮帽,嘴角叼著一根銅鍋旱煙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吆喝著牲口,顯得頗為悠閒。旁邊跟著三個年輕的夥計,也都是一副蓬頭垢麵、嘴唇乾裂、常年在外奔波勞碌的模樣。
那商隊頭領模樣的漢子眼尖,似乎也立刻發現了河床中徐逸風等人藏身處的異常——幾個衣冠不整、滿身血汙塵土、臉上帶著劫後餘生驚惶、明顯經曆了巨大變故的人,突然出現在這鳥不拉屎的荒涼河床裡,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他猛地一勒騾車韁繩,“籲——”了一聲,車隊緩緩停下。他眯起一雙被風沙磨礪得有些渾濁卻精明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土崖陰影下的不速之客,一隻手看似隨意地、實則迅速地摸向了車轅旁掛著一把厚背砍刀的皮鞘。他身後的三個夥計們也立刻停下腳步,緊張地互相靠攏,眼神戒備地望過來,手也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彆著的短棍或匕首。
雙方在這荒涼寂靜、隻有風聲呼嘯的乾涸河床中,隔著一段距離無聲地對峙著,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和緊張。
徐逸風心知繼續躲藏反而顯得心虛,容易引發誤會甚至衝突。他深吸一口氣,示意趙莽等人稍安勿躁,保持警惕但不要輕舉妄動,自己則率先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儘量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理了一下破損的衣襟,讓自己看起來雖然狼狽,但至少從容不迫,然後拱手,用儘量清晰平穩的聲調朗聲道:“這位掌櫃請了。我等乃是中原行商,自姑蘇而來,原本欲往肅州販些絲茶綢緞,不料途經前方黑戈壁時,不幸遭了大股沙匪洗劫,貨物錢財儘失,多名同伴傷亡,隻剩我等幾人拚死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卻不幸迷失於此荒漠之中。方才聽到駝鈴聲響,生怕再遇歹人,故而躲避,驚擾了掌櫃行程,還望海涵。”他言辭懇切,表情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家破人亡般的悲痛、後怕與無奈,細節也儘量貼合商賈身份。
那商隊頭領見徐逸風雖衣衫破損嚴重、麵帶極度疲色,但身姿挺拔,氣度沉靜從容,言語清晰有條理,眼神正而不邪,確實不似尋常打家劫舍的歹人,臉上的警惕之色稍減,但仍未完全放鬆,粗聲粗氣地問道:“沙匪?這年頭,黑水城往西這一帶是越發不太平了!聽說好幾夥馬賊都在這片晃蕩!你們是打哪兒來,原本打算往哪兒去啊?”他一邊問,一邊再次仔細打量徐逸風身後的幾人:趙莽虎背熊腰,一臉凶悍,一看就不好惹;蔡若兮雖然狼狽不堪,鬢發散亂,卻難掩那份自幼熏陶出的大家閨秀氣質;陳文和小栓子則完全是嚇破膽的讀書人和小夥計模樣。這番組合,倒是符合遭了難的商隊特征,他心裡不由信了七八分。在這兵荒馬亂、盜匪橫生的年景,商隊被劫乃是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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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自江南姑蘇而來,本想循著絲綢之路舊道往肅州去,唉,不料……”徐逸風歎了口氣,表情沉重地搖了搖頭,“如今已是傾家蕩產,隻想儘快東歸,返回江南老家,以求安穩。不知掌櫃如何稱呼?您這支寶隊是欲往何處發財?”他說話間,目光坦然,暗中卻細致地觀察著巴特爾的神情舉止和其夥計們的反應。
“俺叫巴特爾,常跑這張掖到敦煌這一線,捎帶些零碎貨,倒騰點皮子、鹽巴、茶葉啥的,混口飯吃。”頭領巴特爾答道,咂吧了一口旱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再次掃過徐逸風身後的幾人,尤其是他們身上那些明顯不是普通沙匪造成的奇特傷口如趙莽肩頭那泛著淡淡黑氣的傷)和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曆經巨大恐怖後的疲憊不堪狀態,心裡暗自嘀咕,直覺感到這幾人恐怕不像表麵說的那麼簡單,或許另有隱情。但走南闖北多年的經驗也告訴他,這些人眼神中並無惡意,似乎也並非奸邪之徒,更像是從什麼大麻煩裡逃出來的。
他沉吟了片刻,用煙杆指了指東南方向,說道:“最近的能歇腳換點補給的地方,往那個方向走大概兩天路程,有個叫‘清水營’的小地方。原是前朝的一個小軍屯舊址,現在荒廢了,但還有些散戶在那附近挖甘草、打黃羊,偶爾有過路的商隊會去歇腳,能換到些吃的喝的,或許能找到向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幾人乾裂的嘴唇和空癟的行囊,“至於清水乾糧……俺們跑這條線的,帶的也不寬裕,都是算計著路程來的。不過,看你們幾個確實可憐,像是從鬼門關爬出來的,勻一點給你們救急也行,錢不錢的,等你們到了安全地方再說吧。”語氣雖然粗豪,卻透著塞外漢子特有的直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示意一個夥計從駝背上取下一個半舊的羊皮水囊和一小袋乾硬得能當磚頭用的饢餅遞過來。東西不多,在這荒漠之中,卻無疑是雪中送炭,能救人性命。
“多謝巴特爾掌櫃!您真是菩薩心腸!救命之恩,我等沒齒難忘!”徐逸風鄭重接過,感受到水囊那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稍安,立刻將水和餅分給身後眼巴巴望著的、喉嚨不斷蠕動的眾人。
蔡若兮也上前一步,向著巴特爾盈盈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儘管衣衫襤褸,姿態卻依舊優雅,聲音雖因乾渴而沙啞,卻清晰悅耳:“多謝掌櫃仗義相助。小女子姓蔡,家住姑蘇城內。家父在江南略有些薄名,經營些絲綢生意。若掌櫃日後有緣至江南,可來閶門外的蔡府尋我,我蔡家必當備上厚禮,重謝掌櫃今日救命之恩。”她刻意點明江南蔡家,既是真誠表達謝意,也是一種無形的身份展示和重諾,以期讓對方更加重視,或許能獲得更多更持續的幫助。
“姑蘇蔡家?”巴特爾果然愣了一下,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蔡若兮,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難以置信。江南巨富蔡家的名號,即便是遠在這西北邊陲、消息相對閉塞的行商,他也是隱約聽說過的,那是富可敵國、手眼通天的大家族。這下他更加確信這夥人來曆不凡,絕普通商人,態度也不自覺地熱絡恭敬了些。
“原來是蔡家小姐!失敬失敬!”巴特爾連忙在車轅上磕了磕煙袋鍋,語氣緩和了不少,甚至帶上了一絲敬意,“俺是個粗人,常年在塞外跑,但也聽過往來的客商提起過江南蔡府的名頭,說是點石成金的人家。沒想到您們這般尊貴的人,竟遭了這般大難,真是……唉!”他歎了口氣,語氣真誠了許多。
“這樣吧,”巴特爾想了想,做出決定,“清水營那邊俺也知道,魚龍混雜,亂得很。除了挖甘草的散戶,還有躲避兵役的逃卒、走投無路的流民,甚至可能混著沙匪的眼線。你們幾個現在這樣子過去,身上又沒什麼防身的東西,怕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不安全。”他指了指自己來的方向,“俺們這趟貨也走得差不多了,正好也要往東邊走一段,去下一個收皮子的屯子。那屯子稍大些,也安穩點。你們若是不嫌棄俺這破車慢,不嫌棄俺們這些粗人,就跟著俺們的駝隊一起走一段,到了地頭再分道揚鑣,如何?一路上好歹有個照應,也能避避風沙歹人。”
這無疑是當前最好的選擇!不僅能得到可靠的指引和保護,還能節省他們寶貴的體力和本就所剩無幾的資源,更安全地抵達下一個據點。
徐逸風與蔡若兮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眼中的意動與認可。“巴特爾掌櫃如此仗義,雪中送炭,我等感激不儘!若再推辭,便是矯情了!如此,便叨擾掌櫃和各位兄弟了!大恩不言謝,日後定當相報!”徐逸風再次鄭重拱手行禮。
有了巴特爾駝隊的庇護,接下來的路程變得安穩了許多。駝隊節奏緩慢而穩定,“叮當”的駝鈴聲仿佛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巴特爾是個爽朗健談的漢子,走南闖北見識廣博,肚子裡裝滿了塞外的風土人情、奇聞異事。他雖然對徐逸風等人的具體經曆尤其是那些不像沙匪造成的傷和那種驚魂未定的狀態)心存好奇,但見對方言語謹慎,不願多提,也就識趣地不再多問,隻是天南地北地聊著,活躍氣氛,也順便給這些看似“初涉塞外”的“商人”普及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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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逸風則借著這個機會,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祁連山、黑水城以及周邊地區的古老傳說和奇異事件,試圖獲取更多信息。
“祁連山?嘿,那可是我們這兒說的‘天山’!看著漂亮,雪山皚皚,森林密布,裡頭邪乎著呢!”巴特爾吐著煙圈,搖頭晃腦,語氣變得神秘起來,“老輩子人都說,山裡有守護一方的山神,但也有吃人不吐骨頭的雪妖、專門在暴風雪裡攝人魂靈的白毛風!尤其是好些個深穀老林,人進去就迷糊,連指南針在那都會瞎轉悠,邪門得很!這些年,不信邪進去找礦的、打獵的、還有像你們這樣說是考察風土的,失蹤的可不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臉上露出忌諱莫深的表情,“特彆是那黑水城周邊,更是邪門中的邪門!那地方,老早就不吉利,沒事可千萬不能靠近!繞著走都沒錯!”
他仿佛想起什麼,補充道:“聽說啊,就前些日子,還有一夥看著就怪裡怪氣、穿著打扮不像中原人也不像普通行商的人,帶著賊精良的裝備家夥,在黑水城那邊轉悠了好久,神神秘秘的,好像也在裡麵折了不少人手,最近才消停點沒見了……唉,那鬼地方,誰沾誰倒黴!”
徐逸風等人心中了然,知道他說的大概率就是藤原那一夥東瀛人,看來他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幾日的同行,巴特爾的豪爽、善良和見識贏得了眾人的好感與尊敬。趙莽甚至和他聊得投緣,休息時還避開傷肩,稍微切磋了一下摔跤的技巧和發力方式,頗有些英雄好漢惺惺相惜的味道。徐逸風也利用自己精湛的醫術,在休息時幫巴特爾的一個夥計治好了困擾多日的頑固腹痛,更是迅速拉近了雙方的關係,贏得了駝隊上下一致的信任和感激。
幾天後,順利抵達了巴特爾所說的那個收購皮貨的邊境屯子。這裡比清水營規模稍大些,有幾戶固定的居民和一家可以歇腳的小土屋客棧,相對安全不少。
雙方即將在此分彆。臨行前,巴特爾不僅幫他們補充了充足的清水和食物,還慷慨地贈予了一些治療外傷效果很好的土藥膏,以及一張他自己手繪的、標注了沿途幾個小水源點和需要繞行的危險流沙區域的簡易東南方向路線圖。這張圖在茫茫荒漠中,比黃金還要珍貴。
“順著這條路,再往前走大概七八天,就能看到弱水河的主河道了,水流雖然不大,但肯定不會乾。沿著河往下遊走,大概再走三四天,就能到鎮夷千戶所,那是個大據點,有官兵駐紮,有官道和驛站了,到時候你們要雇車馬回江南就好走了。”巴特爾仔細叮囑著,如同囑咐自家兄弟,“一路千萬小心!這世道,不太平!”
“巴特爾大哥,多謝您!一路保重!”蔡若兮眼中含著真誠的感激的淚花,再次道謝。徐逸風也拱手,語氣鄭重:“巴特爾兄弟,此番恩情,徐某謹記在心!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告彆了豪爽熱心的巴特爾駝隊,徐逸風五人帶著新補充的物資和無比珍貴的明確路線圖,再次踏上了東歸之路。雖然前路依舊漫長且充滿未知,但有了明確的目標和希望,腳步也變得輕快了許多,心中的陰霾被驅散了不少。
十多天後,當他們拖著疲憊卻充滿期待的步伐,翻過最後一道高大的沙梁,終於看到遠方那一條如同銀色絲帶般蜿蜒流淌的弱水河,以及河畔那座土黃色、飄揚著一麵略顯褪色龍旗的土城——鎮夷千戶所時,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停下了腳步,長長地、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陽光灑在河麵上,泛起粼粼波光,那座小小的土城在視野中顯得無比安詳與可靠。
終於,真正從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充滿了死亡與詭異氣息的西北荒漠中走出來了!
回首西望,黑水城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之下,仿佛一場遙遠而恐怖的噩夢。
然而,輕鬆隻是暫時的。接下來,便是如何儘快返回數千裡之外的江南姑蘇。而關於黑水城的驚人發現、那本古老的赫連冊子所記載的驚世秘密、以及可能尚未結束的潛在危險,都需要一個絕對安全、可靠的環境去細細研讀、消化和應對。
新的旅程,或許才剛剛開始。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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