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色的光芒如同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刃，劈開了籠罩這座城市三十年之久的漫漫長夜，精準地投射在他赤膊站立的身影上。
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卻筆直如槍。
晨光刺破雲層的一瞬，整座城市仿佛被抽走了千斤重擔。
那些曾蜷縮在橋洞、地鐵通道、廢棄崗亭裡的“夜蹲者”們，一個個僵硬地直起腰來，腿腳因長期屈曲而劇烈抽搐，有人當場跪倒在地，又立刻掙紮著，用手撐著地麵，試圖再次站起。
高架橋的邊緣，流浪漢頭目老刀手中的老式收音機天線早已斷裂，信號中斷，滋滋的電流聲淹沒了一切。
但他仍舊高舉著它，對著虛空嘶吼：“聽見沒？都他媽給我站著！這不是命令，是咱們自己給自己的規矩！”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眼中布滿了三十年未曾消退的血絲。
他不是在對誰下令，而是在對自己，為了那三十年裡第一次敢於抬頭直視天空的自己，發出積壓已久的咆哮。
廢墟中心，陳三皮依舊是那個姿勢。
他左胸插著那雙由地火凝成的筷子，滾燙的鮮血順著筷身緩緩滴落，在地火焚燒的裂痕中激起一圈圈暗紅色的漣漪，發出“嗤嗤”的輕響。
他的體溫正在不可逆轉地流失，每一束肌肉纖維都因過度透支而發出瀕臨壞死的哀鳴。
但他不敢動，甚至不敢有絲毫的晃動。
他知道，懸浮在頭頂那顆由“不肯”意誌凝聚的赤紅結晶尚未完全凝固，它脆弱得就像初生嬰兒的心跳，一旦自己此刻倒下，所有人的反抗儘憶與不屈意誌都將瞬間潰散，前功儘棄。
信使影鴉新羽的羽毛仍在無聲地剝落，每一片羽毛離體，便化作一縷灰燼，如紛飛的黑雪，在他周身形成一道不斷旋轉的屏障，隔絕著那些從裡世界裂隙中投來的、充滿貪婪與惡意的窺探。
它每片羽毛的消逝，都在替陳三皮承擔著一絲源自更高維度的精神反噬。
它不會說話，隻是用那即將燃儘的殘存意識，固執地在他頭頂盤旋，像一隻永遠不肯落地的魂。
不遠處，司空玥半跪在濕冷的地麵上，劇烈地喘息。
她手中那半截青銅斷鑰，斷裂處正滲出一縷縷細如發絲、宛如金色紋路的血絲。
那是她家族血脈中封印術的最核心印記，一旦強行激活，反噬便會直指根基。
她死死盯著陳三皮那因痛苦而劇烈顫抖、卻依舊挺立如標槍的背影，腦海中忽然閃過幼時在祖祠中見過的畫麵：曆代先祖，那些被譽為最頂尖的文物修複師，無一不是跪拜在那些不詳的古物前，口中謙卑地念誦著“敬而不懼，畏而有禮”的祖訓。
可就在剛才，她親手毀了那份傳承千年的“禮”。
“你們修的是‘形’……”她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種破而後立的決絕，“我今天，修的是‘理’。”
她緩緩站起，忍著撕裂般的劇痛，將那半截斷鑰狠狠插入身前的地麵，用儘全力，劃出了一道不規則的弧線。
這並非泄憤，而是她以自身為媒介，臨時構築起的一個“認知錨點”。
她要用家族秘術，將“站立”這一概念強行錨定在現實法則中，防止那天空中的赤星虛影憑借其高維本質，重新奪回對現實認知的主導權。
就在此時，數百公裡之外，第七分壇的廢墟之中，那守門人遺屬的身影悄然浮現。
她仿佛從未離開過，隻是從一片陰影走入了另一片陰影。
她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向一尊被攔腰斬斷、傾倒在泥濘中的石碑。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仔仔細細地抹去碑上的苔蘚與塵土，露出下方一行模糊卻深刻的古老銘文：“立者承願，跪者代償。”
她渾濁的眼中倒映著這八個字，布滿皺紋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道：“原來……不是不能改，是沒人敢試。”
話音未落，她將手中的拐杖用力插入石碑底部的裂縫之中。
刹那間，她整個人如同一縷青煙，被那古老的石紋緩緩吸入，悄無聲息地融化了進去。
與此同時，遍布全國的十三處分壇遺址，無論多麼殘破，都在同一時刻發出了輕微的震顫。
沉寂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地脈，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律令，微微跳動起來。
某種沉睡了千百年的古老契約機製，正在被這無聲的犧牲悄然改寫。
天穹之上，那顆巨大的赤星虛影開始劇烈扭曲，其表麵億萬張麻木的人臉瘋狂流轉。
有的在無聲流淚，有的在低聲囈語，有的則張大了嘴，發出隻有靈魂才能聽見的呐喊。
突然，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意念，穿透了影鴉新羽構築的屏障，精準地傳遞到陳三皮的腦海中：
“……我們……還記得怎麼走路。”
緊接著，仿佛是連鎖反應，第一聲微弱的回應從城東的一棟老舊居民樓裡傳來——一個因中風而癱瘓了十年的退伍老兵，死死扒著窗沿，在一片驚呼聲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隨後是城南的重症監護室，一名完全依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少年，竟奇跡般地抬起了枯瘦的手，用儘所有力氣，按下了床邊那個象征著求生欲的站立輔助按鈕。
無數道微弱的生命信號，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開始以同一個頻率同步震動。
它們像是被狂風吹拂過荒原後，被喚醒的第一批星火，雖然微弱，卻正在彙聚成燎原之勢。
陳三皮嘴角的鮮血不斷溢出，臉上卻綻開了一個蒼白而快意的笑容。
“好啊……”他對著那顆開始蘇醒的赤星，沙啞地回應，“那就一起站著，把這頓飯吃完。”
話音剛落，他眼前的世界猛地晃動了一下。
晨曦的光芒開始變得模糊，司空玥的身影分裂成數個重疊的虛影。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頻率正在變得紊亂，像一麵被瘋狂敲擊、即將破裂的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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