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生產隊的隊部大院,東頭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土坯房,如今被清掃出來,掛上了一塊用紅漆歪歪扭扭寫著“掃盲班”三個大字的木板。屋內,幾條缺腿少棱的長條板凳上,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年齡各異的村民。男人們大多縮著脖子,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或旱煙杆;女人們則交頭接耳,眼神裡混雜著新奇、局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識字?那是城裡人和乾部的事,他們這些泥腿子,能認個工分、數得清糧票就不錯了!
昏黃的煤油燈在講台一張瘸腿的舊桌子)上跳躍,燈芯偶爾爆出細小的火花,將牆上“抓革命,促生產”的標語映得忽明忽暗。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煤油、汗味和泥土的氣息。
蘇禾站在講台後,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臉色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手裡捏著一小截粉筆頭,對著牆上貼著的幾張寫滿簡單漢字人、口、手、田、工)的舊報紙,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刻意偽裝的、符合“蘇招娣”人設的虛弱氣:
“今天…學‘算’字。”
粉筆頭在黑板上一塊刷了墨汁的木板)吃力地劃動,留下歪扭卻清晰的一豎一橫一撇一捺。
“‘算’,計算的算。”
“算工分,算口糧,算收成。”
她的講解極其簡短,甚至有些乾巴。底下的村民聽得昏昏欲睡,幾個婆娘已經開始小聲嘀咕起東家長西家短。
陸建國坐在教室最角落、光線最暗的一條板凳上。他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好奇地東張西望,也沒有像大人那樣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他背脊挺得筆直,狼崽子的眼睛死死盯著黑板上那個新寫的“算”字,又迅速掃過旁邊牆上貼著的“一、二、三、四”的阿拉伯數字符號。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劃動著,仿佛在虛空裡排列著無形的算籌。
他腦子裡飛快地過著娘昨晚教他的“八加一等於九”,還有更早的“五加三等於八”。黑板上的“算”字,在他眼中仿佛有了魔力,與那些代表數量的符號和算籌排列的規則緊密相連。一種奇異的邏輯感在他小小的胸腔裡激蕩。
蘇禾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整個教室,最終落在角落裡那個小小的、異常專注的身影上。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
“光認字,不夠。”她話鋒一轉,聲音依舊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過日子,要算數。”
她從講桌底下,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算盤。老舊得不成樣子,框架是粗糙的棗木,已經被摩挲得油亮發黑,幾根柱子歪歪扭扭,串在上麵的算珠更是五花八門——有圓潤的木頭珠子,有磨得光滑的小石子,甚至還有幾顆乾癟的橡子殼。一看就是東拚西湊、自己鼓搗出來的玩意兒。
“嘩啦——”蘇禾隨意地撥弄了一下算珠,發出一串雜亂的脆響,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叫算盤。”蘇禾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比數手指頭快,比畫道道準。”
她將算盤放在講桌上,枯瘦的手指在外人看來)輕輕撫過那歪斜的框架和粗糙的算珠:“橫梁上,一顆珠,頂五顆。橫梁下,一顆珠,是一顆。”
她的手指點向上檔一顆孤零零的木珠:“這是五。”又點向下檔一顆橡子殼:“這是一。”
“五加一,等於六。”她手指撥動,上檔那顆代表“五”的珠子輕輕撥下靠近橫梁,同時下檔那顆代表“一”的橡子殼也撥了上去。兩顆珠子在橫梁處並排。
“六。”她的聲音清晰。
動作簡單到近乎笨拙,算盤也簡陋得可笑。但整個教室,卻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連那幾個交頭接耳的婆娘都閉上了嘴,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兩顆並排的珠子。
五加一等於六?就這麼…一撥拉?不用掰手指頭?不用在地上畫道道?
一種超越他們日常經驗的、名為“工具效率”的衝擊,粗暴地闖入了這些習慣了原始計數方式的村民腦中。
陸建國坐在角落裡,狼崽子的眼睛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光!他死死盯著那兩顆並排的珠子,呼吸都屏住了!算盤!娘昨晚教他用算籌擺的“五加一等於六”,在這個奇怪的工具上,竟然隻需要撥動兩顆珠子!如此直觀!如此…神奇!
蘇禾沒有理會眾人的震驚。她的手指繼續在算盤上撥弄,動作依舊緩慢而清晰:
“二加三,等於五。”下檔兩顆石子珠撥上,下檔三顆木珠撥上,五顆珠子在橫梁下排開。
“七減二,等於五。”上檔一顆代表“五”的木珠撥下,下檔兩顆石子珠撥下代表七),再撥回下檔兩顆石子珠減去二),橫梁下剩下五顆珠子。
每一次撥動,都伴隨著一個清晰的結果。算珠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教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看懂了嗎?”蘇禾停下動作,目光掃過台下。大部分村民臉上依舊是茫然和懵懂,仿佛在看天書。隻有角落裡的陸建國,眼睛亮得驚人,小腦袋微不可察地點了點,手指在膝蓋上飛快地模仿著撥珠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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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試試?”蘇禾問。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台下瞬間一片死寂。男人們低下頭,女人們縮著脖子,生怕被點到名字。讓他們扛鋤頭挑糞沒問題,撥弄這玩意兒?丟不起那人!
就在這時,一個怯怯的、帶著明顯猶豫的聲音,在教室最前排響起:
“蘇…蘇老師…俺…俺能試試嗎?”
說話的是劉寡婦。她坐在第一排,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卻亮晶晶的,充滿了渴望。自從蘇禾救了她,又教了她一些簡單的草藥知識後,她對蘇禾就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和感激。學認字學算數?她不懂,但她知道蘇老師教的,肯定是好東西!
蘇禾看向她,微微頷首:“上來。”
劉寡婦在眾人或詫異或看笑話的目光中,局促地站起身,走到講台邊。她緊張得手指都在抖,學著蘇禾的樣子,笨拙地撥弄著算珠,試圖擺出“三加二”。粗糙的手指撥錯了珠子,算盤發出一陣混亂的嘩啦聲。
“噗嗤…”底下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即引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劉寡婦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手指僵在那裡,不知所措。
“下檔,三顆。”蘇禾的聲音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嘲笑,枯瘦的手指輕輕點向算盤的下檔區域,“撥上去。”
劉寡婦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撥上去三顆石子珠。
“再撥,下檔兩顆。”蘇禾繼續。
劉寡婦又撥上去兩顆木珠。
“數,橫梁下,幾顆珠?”
劉寡婦緊張地數著:“一、二、三、四…五顆。”
“三加二,等於五。”蘇禾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劉寡婦看著橫梁下那五顆並排的珠子,又驚又喜,臉上的窘迫瞬間被巨大的成就感取代!她真的算出來了!不用掰手指頭!她激動地看向蘇禾,眼中充滿了感激和興奮的光芒。
“很好。”蘇禾淡淡評價了一句。
就是這簡單的兩個字,讓劉寡婦挺直了腰背,臉上煥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退回座位,腰杆都比平時直了幾分。
角落裡,陸建國看著這一幕,狼崽子的眼神更加專注。娘教劉嬸,和教他一樣,隻給指令,不嘲笑錯誤…他攥緊了小拳頭。
“還有誰?”蘇禾的目光再次掃過台下。
這一次,短暫的沉默後,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教室最陰暗的角落裡,站了起來。
陸建國站起身的動作,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決絕。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拉得很長,一步步走向講台,腳步很輕,卻異常堅定。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教室,瞬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驚愕、不解、輕蔑、等著看笑話的…全都聚焦在這個曾經被他們唾棄為“災星”的孩子身上。
趙金寶坐在他爹趙老栓旁邊趙老栓是被老支書勒令必須來“改造思想”的),看著陸建國走上講台,胖臉上還殘留著掃茅房挑糞帶來的屈辱印記,此刻更是扭曲得難看。他捏緊了拳頭,小眼睛裡射出怨毒的光——又是這個小災星!想出風頭?!
陸建國仿佛沒有感受到任何目光的灼燒。他走到講桌前,需要微微踮起腳才能勉強夠到桌麵上的算盤。他沒有看任何人,狼崽子的眼睛隻死死盯著那副簡陋的算盤,像盯著最珍貴的獵物。
蘇禾沒有說話,隻是將算盤往他麵前推了推,自己則微微側開一步,將講台的中心讓給了他。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瘦削而挺拔的側影,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
陸建國伸出小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算珠。那觸感陌生又熟悉,讓他想起娘削製的光滑算籌。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剛才蘇禾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講解。
“算…什麼?”他抬起頭,看向蘇禾,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卻異常清晰。
蘇禾深潭般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隻有最純粹的指令:“七斤高粱,換三斤玉米。高粱一斤值兩角八分,玉米一斤值三角二分。虧了,還是賺了?虧賺多少?”
問題拋出的瞬間,整個掃盲班都懵了!連剛才勉強弄懂“三加二”的劉寡婦都張大了嘴。這…這算的啥?又是斤兩又是角分,又是換又是虧賺…彆說算了,他們連聽都聽得暈頭轉向!幾個男人下意識地開始掰手指頭,掰來掰去,眉頭擰成了疙瘩,一臉茫然。
這根本不是掃盲班該有的題目!這簡直是在刁難一個孩子!不少村民看向蘇禾的眼神都帶上了不滿和質疑——這蘇招娣,莫不是瘋了?故意讓這小災星出醜?
趙金寶更是差點笑出聲,胖臉上滿是幸災樂禍。虧了賺了?就憑這小災星?等著看他丟人吧!
陸建國卻像沒聽到周圍的抽氣聲和低語。他狼崽子的眼睛驟然亮起,如同暗夜中點燃的星辰!娘的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腦中那扇被算籌和算盤初步構建的邏輯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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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去撥弄算盤。而是閉上了眼睛,小眉頭緊緊鎖起,嘴唇無聲地飛快翕動,仿佛在默念著什麼。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起來,娘教過的數字符號、算籌排列的規則、算盤撥珠對應的數值…如同無數道清晰的溪流,在他意識深處奔湧、交彙、重組!
七斤高粱…一斤兩角八分…就是七個兩角八分…
七個兩角八分是多少?娘教過乘法!算籌可以擺!算盤可以撥!
但是…更快!
他的腦海裡,七個“28”瞬間排開,然後一個無形的、巨大的算盤虛影浮現!下檔,七顆珠子撥上代表七),上檔,兩顆珠子撥下代表二十),下檔再撥八顆代表八)?不對!太慢了!
他的思維如同閃電般跳躍!兩角八分就是二十八分!七個二十八分!七乘二十八!
七乘二十,是一百四十!七乘八,是五十六!一百四十加五十六,是一百九十六分!也就是一塊九角六分!
幾乎在他心算出高粱總價的同時,玉米的部分也同步展開:三斤玉米,一斤三角二分,就是三十二分!三個三十二分!三乘三十二!三乘三十是九十!三乘二是六!九十加六是九十六分!九角六分!
高粱總價一塊九角六分,玉米總價九角六分。一塊九角六分減去九角六分…等於一塊錢!一塊錢就是一百個分!一百減九十六…是四分!也就是四分錢!
所以…是虧了!虧了四分錢!
整個過程,在陸建國高度集中的大腦裡,如同電光石火般完成!那些複雜的斤兩、角分換算,在他超強的邏輯思維和心算能力下,被層層拆解、重組,最終化為一個清晰無比的答案!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四射,哪裡還有半分陰鬱怯懦?隻有一種屬於智者的、洞悉一切的銳利光芒!他不再猶豫,小手飛快地伸向算盤!
“嘩啦!嘩啦!嘩啦!”
清脆急促的算珠碰撞聲,如同疾風驟雨般在寂靜的教室裡炸響!
他的手指纖細卻異常穩定,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撥珠、進位、定位!那副歪歪扭扭、算珠雜亂的破算盤,在他手中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發出流暢而富有韻律的脆響!
代表高粱斤數的珠子撥動!
代表單價的珠子撥動!
乘法運算!進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