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隊消毒水的氣味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在陸建國的鼻腔和肺腑裡,揮之不去。傷口經過孫隊長那近乎刮骨療毒般的清創和重新包紮,劇痛雖被強力壓製下去,卻化作一種更深沉、更頑固的鈍痛和灼熱,潛伏在繃帶之下,隨著每一次心跳無聲地搏動。他躺在行軍床上,身體疲憊得如同被掏空,意識卻異常清醒,如同繃緊的弓弦。張參謀那冰錐般的目光和“傷情穩定後單獨報告”的命令,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比臂上的傷口更令他感到沉重。
禁閉室的鐵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走廊微弱的光線和聲響,隻留下死寂的黑暗。陳大雷和李鐵牛被帶走了,去向不明。陸建國知道,他們此刻必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要複盤整個任務的細節,尤其是他受傷和王強被留下的關鍵環節,以及——那神秘的“地方群眾”。他閉上眼,娘那張在晨光中沉靜如古井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幾乎能想象,當張參謀那雙習慣於洞察一切的眼睛,捕捉到“靠山屯”、“蘇禾”、“不明藥粉”這些字眼時,會掀起怎樣的風暴。軍營的紀律不容含糊,任何未經報備的“介入”,尤其是來自一個身份背景模糊的“地主婆”的介入,都可能被解讀為不可控的風險,甚至……某種“汙染”。
左臂的傷口在寂靜中灼痛著,每一次搏動都像在提醒他娘那包藥粉的存在。他下意識地用右手隔著軍裝按在左胸,那小小的油紙包硬實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卻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一緊。娘的藥在療愈他的傷口,卻也可能成為引爆他身上所有“疑點”的導火索。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鐵門上的小窗被拉開,一張嚴肅的麵孔出現在外麵,聲音毫無波瀾:“陸建國,張參謀讓你過去。現在。”
來了。
陸建國深吸一口氣,壓下傷口的痛楚和翻湧的思緒,努力挺直脊背,用未受傷的右手支撐著身體,從行軍床上坐起。動作牽扯著左臂,劇痛讓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緊牙關,沒有停頓。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皺巴巴的軍裝,撫平左胸口袋的褶皺——那裡是藥包的位置,也是此刻他唯一能汲取力量的地方。他邁步走向門口,腳步在空寂的走廊裡發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驚雷邊緣。
團部值班室的門敞開著,光線比衛生隊更加冷硬刺眼。張參謀坐在桌後,麵前攤開著陳大雷的任務報告和幾份檔案。他沒有抬頭,隻是用筆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單調而壓迫的“篤篤”聲。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
“報告!”陸建國在門口立正,聲音儘量平穩,卻難掩一絲因疼痛和緊張帶來的沙啞。
張參謀這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陸建國蒼白的臉和刻意保持挺直的姿態。他的視線在陸建國左臂厚厚的繃帶上停留片刻,最終落在他那雙強自鎮定的眼睛上。
“進來。門帶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陸建國依言走進,反手輕輕關上厚重的木門,隔絕了外麵的聲響。他走到桌前,再次立正。
“坐。”張參謀指了指桌前的硬木椅子。
陸建國沒有推辭,忍著左臂的牽扯感,動作略顯僵硬地坐了下來。椅子冰涼堅硬,硌著傷後的身體。他強迫自己迎向張參謀審視的目光,如同在荒野中麵對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張參謀拿起桌上的報告,翻到其中一頁,指尖重重地點在幾行字上:“‘遭遇小股敵人巡邏隊交火’,‘陸建國同誌掩護撤退時左臂被流彈擦傷’,‘經地方群眾簡單處理’……”他念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陸建國,告訴我,‘簡單處理’四個字後麵,省略了多少東西?”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攫住陸建國的眼睛:“那個‘地方群眾’,是誰?具體在哪裡?用了什麼方法‘處理’你的傷?為什麼任務逾期?王強負傷後,你們在敵後停留的具體時間、地點、行動軌跡?每一分鐘,都要給我交代清楚!”
問題如同密集的冰雹,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砸了下來。空氣驟然繃緊,值班室裡的寒意幾乎凝結成霜。陸建國感到左臂的傷口在張參謀的目光下灼燒般疼痛,胸口那包藥粉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他知道,風暴的中心,就是娘。他必須在這片由紀律和懷疑構成的寒流中,找到一條既能保全自己、更能護住娘周全的路徑。算籌無聲,但此刻,他必須在心中急速推演。
靠山屯的日頭爬上中天,曬得泥土蒸騰起潮濕溫熱的氣息。春耕的喧囂在屯西頭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王翠花那間低矮的泥坯房,像一塊沉默的傷疤,牢牢嵌在屯子的邊緣。門扉依舊緊閉,破席子堵著的窗戶縫隙裡,透不進多少光亮,隻有一片死氣沉沉的昏暗。
蘇禾放下那包溫熱的玉米餅和一小包遠誌安神藥,已經過去了兩天。門檻邊空空蕩蕩,東西顯然被拿進去了,但泥屋裡再無一絲人聲傳出。屯子裡的人路過時,腳步都不自覺地加快幾分,目光匆匆掠過那扇緊閉的門,帶著一種混合著畏懼、憐憫和避之不及的複雜情緒。趙老栓每日下工回來,也隻是悶頭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進去,很快裡麵便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裡麵住的不是活人,而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沉重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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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屯子裡最是熱鬨。老支書在屯中央的老槐樹下敲響了掛在枝椏上的半截鐵軌,當當作響,招呼著各家各戶準備歇晌吃飯。劉寡婦端著半盆剛煮好的雜糧糊糊,腳步遲疑地走到泥坯房附近,猶豫再三,還是沒敢靠近,隻是遠遠地將盆放在一塊還算乾淨的石頭上,朝著那黑黢黢的門洞方向喊了一嗓子:“翠花嫂子……飯放這兒了!”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喊完便像被燙著似的,趕緊轉身快步走開了。
石頭蹲在不遠處的土坡上,咬著手指,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望著那間屋子。他看見娘放下飯盆後,那扇緊閉的門紋絲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就在石頭以為裡麵的人不會出來時,門軸發出一聲極其乾澀、仿佛生鏽了千百年的“吱嘎”聲。
一隻枯瘦如柴、指甲縫裡滿是黑泥的手,猛地從門縫裡伸了出來!那手像鷹爪般顫抖著,胡亂地在石頭旁邊的地上摸索著,一把抓住了那個盛著糊糊的瓦盆邊緣。盆沿被碰歪,粘稠的糊糊潑灑出來一些,濺在那隻枯瘦的手背上,可那手的主人似乎毫無所覺,隻是死死地抓著盆,用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猛地將瓦盆拖進了門內!
緊接著,門又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鬼魅,隻留下地上那灘潑灑的、冒著微弱熱氣的糊糊痕跡,和空氣裡彌漫開的、一絲不易察覺的酸餿與絕望混雜的氣息。
石頭嚇得“哇”一聲,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這一幕,被遠處藥圃邊的蘇禾儘收眼底。她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那隻枯爪般的手,那不顧一切的攫取姿態,那門內深不見底的黑暗與絕望……王翠花的瘋,絕非僅僅是驚嚇過度。她的神魂深處,必然有一處被徹底摧毀的根基,一個無法愈合的膿瘡。蘇禾的目光緩緩掃過泥屋低矮的簷角,掃過那堵被風雨侵蝕得坑窪不平的土牆,最終落在牆角陰影裡一叢半枯的、開著慘淡小黃花的野草上——那是敗醬草,其根性寒,味苦辛,主入心肝經,最能清瀉鬱熱,開竅醒神。
她放下手中剛采摘的半籃益母草,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了一下。藥箱底層歸匣的算籌寂靜無聲,但一個醫者的“算”,已在這片絕望的死寂前悄然運轉起來。尋常的安神遠誌,隻能撫其表,難醫其根。若要撬開這扇被瘋狂和恐懼徹底封死的門,需要一味更烈、更準、直抵病灶的“藥引”。那味藥,或許就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在她識得的草木根莖之中,也在那個被所有人遺忘的、關於王翠花瘋癲源頭的秘密裡。
她需要時機,也需要一個足夠接近那瘋狂內核的切口。劉寡婦那包帶著暖意的玉米餅,隻是投石問路。那灘潑灑在地上的、無人理會的糊糊,是絕望無聲的呐喊。蘇禾的目光沉靜如水,轉身走向看青棚。藥香彌漫,她需要重新配伍。算籌雖隱,但療治這暗疾的“籌算”,才剛剛開始。
團部值班室裡,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張參謀的問題帶著冰冷的倒刺,每一個字都試圖撕開陸建國話語的防禦,直刺那諱莫如深的“地方群眾”核心。
陸建國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襯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左臂傷口的每一次灼痛都像在提醒他時間的流逝和張參謀逐漸失去的耐心。他強迫自己迎上那雙銳利如刀的眼睛,大腦在劇痛和高壓下飛速運轉。
“報告參謀,”陸建國開口,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卻無法完全掩飾那絲因疼痛帶來的緊繃,“任務逾期,主要責任在我。遭遇巡邏隊交火地點,在敵後預設坐標點東南約三公裡處,一片樺木林邊緣。時間大約是當天下午申時下午35點)。敵人火力很猛,我們地形不熟,王強同誌右腿脛骨中彈,行動能力完全喪失。”他語速不快,儘量回憶著清晰的細節,這是取信的基礎。
“當時情況緊急,敵人緊追不舍。我和陳大雷、李鐵牛交替掩護,試圖將王強轉移到更隱蔽的地方,但敵人咬得很死。王強同誌堅決要求我們放棄他,帶著情報先撤。”陸建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真實的沉痛,“作為班長,陳大雷同誌做出了艱難決定,由我和李鐵牛繼續阻擊,他嘗試背王強後撤。但敵人火力覆蓋太猛,我們被迫分散。我在掩護李鐵牛轉移時,左臂被流彈擊中,貫穿傷,失血很快。”
他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了指自己左臂繃帶的位置,動作牽動傷口,讓他眉頭瞬間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當時天色將黑,我和李鐵牛在林中與陳大雷、王強失散。我的傷急需止血,否則撐不過當晚。我們隻能向遠離交火區域、地形更複雜的山坳裡撤退。”
關鍵點來了。張參謀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陸建國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就在我們快撐不住的時候,遇到了一個進山采藥的老人。”陸建國深吸一口氣,拋出了他反複權衡後選擇的切入點。他沒有直接提靠山屯,也沒有提蘇禾的名字和身份,隻用一個模糊的、指向采藥行為的“老人”形象。“老人看我們穿著軍裝受傷,二話沒說,就把我們帶到了他臨時的落腳點,一個廢棄的看山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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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血?”張參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強烈的質疑,“什麼老人有本事處理槍傷?他用了什麼?”
“用的是山裡常見的止血草藥,白茅根燒成的炭粉,還有一些搗爛的蒲公英葉子。”陸建國迅速回答,這些都是東北山林裡確實存在的、有止血消炎功效的常見草藥,經得起查驗。他刻意強調了“臨時”、“簡陋”、“常見草藥”這幾個詞。“隻是應急,勉強止住了大出血。老人話很少,隻說是靠山屯的,棚子裡也隻有些簡單的乾糧和草藥。處理完傷口,天已經黑透了。老人說山裡夜裡有狼,不安全,讓我們在棚子裡將就了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他給我們指了出山的方向,還塞給我們幾個乾窩頭,就自己背著藥簍進更深的山裡去了。我們擔心敵人搜山,也急著歸隊和尋找陳大雷、王強,就按他指的方向一路疾行,路上遇到了接應我們的地方民兵,這才輾轉回來。”
陸建國一口氣說完,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隱瞞了娘的存在,隱瞞了靠山屯的具體位置隻籠統提了“靠山屯”這個在東北並不罕見的地名),隱瞞了精心的治療和那包關鍵的藥粉,將一切歸功於一個偶遇的、行蹤不定的采藥老人,並將停留時間壓縮到一夜。他賭的是張參謀對東北山民采藥習慣的基本認知,賭的是“民兵接應”這個環節的可查性,賭的是自己話語中細節的連貫性和那份刻意流露的、對“老人”救助的感激與對戰友失散的沉痛交織的真實感。
張參謀沒有立刻說話。他靠回椅背,手指交叉放在桌上,食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麵。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燈,反複在陸建國的臉上掃視,試圖找出任何一絲撒謊的痕跡。值班室裡隻剩下他指尖敲擊桌麵的“篤篤”聲,和陸建國極力壓抑的、因傷痛和緊張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陸建國感到左臂的傷口在繃帶下突突直跳,灼熱的痛感蔓延開來。他放在膝蓋上的右手,掌心已被冷汗浸透。他強迫自己保持目光的穩定,不去看張參謀,也不回避。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胸口那包藥粉上,仿佛娘那雙沉靜的眼睛正穿透千裡,給予他無聲的支撐。
“靠山屯……”張參謀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在咀嚼著這個名字,“采藥的老人……”他沉吟著,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靠山屯周邊地形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村落和山林。“你說的地方民兵,是哪個公社的?具體是誰接應的?有證明人嗎?”
問題轉向了可驗證的環節。陸建國心中稍定,立刻報出了之前與陳大雷對好的民兵隊長姓名和所屬公社。這是真實存在的環節,經得起調查。
“你的傷,”張參謀的目光再次銳利地釘在陸建國的左臂上,“衛生隊孫隊長報告說,創麵感染嚴重,但處理得……‘很奇特’,清創時發現深處有不明成分的深褐色藥粉殘留,消炎效果似乎很強。這,也是那個‘采藥老人’的手筆?”
最後的重錘落下!直指那包藥粉!陸建國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跳到嗓子眼。他感到喉嚨發乾,但臉上依舊努力維持著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