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隊特護病房的燈光被刻意調成了柔和的暖黃,如同薄暮時分的餘暉,靜靜流淌在潔白的床單和牆壁上。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存在,卻被一種淡淡的、清冽苦澀的藥香悄然中和。心電監護儀發出平穩而規律的“嘀嘀”聲,如同生命穩健的鼓點,在這片暖色的靜謐中敲打著安寧的節拍。
陸建國靠坐在床頭,背後墊著厚厚的枕頭。厚重的繃帶包裹著他大半個胸膛和左臂,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失而複得的亮光。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對麵那張同樣潔白的病床上。
那張床上,蘇禾靜靜地躺著。氧氣麵罩已經取下,露出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卻不再籠罩死氣的臉龐。深潭般的眼眸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與迷蒙,如同籠罩著薄霧的寒潭。但那份沉靜,那份曆經萬劫後沉澱下來的、如同古井深水般的平靜,已然回歸。她的目光,同樣穿透病房裡柔和的暖光,安靜地落在陸建國的臉上。
沒有言語。
沒有哭泣。
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宣泄。
隻有目光的交彙。
陸建國貪婪地看著娘的臉,看著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沉靜眉眼,看著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呼吸帶來的胸膛起伏。娘還活著。這個認知如同滾燙的暖流,一遍遍衝刷著他心中積壓的恐懼、絕望和刻骨的思念。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眼眶迅速被洶湧的淚水模糊。
蘇禾深潭般的眼底,那層薄霧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她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向著陸建國的方向,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一種千鈞般的重量。那眼神裡,沒有責備他之前的衝動涉險,沒有訴說亂石坡的九死一生,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的悲憫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母親的寬慰與安然。
無聲的暖流在母子之間靜靜流淌,衝刷著硝煙與血腥,填補著分離與恐懼留下的溝壑。寒壁無言,血脈相證。這劫後重逢的凝視,勝過千言萬語。
“娘……”陸建國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沙啞破碎的呼喚,帶著濃重的鼻音,淚水終於決堤般滾落,“我……我……”
他想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想說“是我連累了你”,想說“對不起”……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隻化作滾燙的淚水和一聲哽咽的呼喚。
蘇禾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她隻是再次,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深潭般的目光裡,那份沉靜的悲憫更濃了,仿佛在無聲地說:“活著,就好。”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孫隊長端著一個裝著藥瓶和紗布的托盤走了進來。他看到病房裡無聲凝視的母子,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建國,該換藥了。”孫隊長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緩。
陸建國猛地回過神,胡亂地用沒受傷的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坐得更直些,牽扯到傷口讓他眉頭瞬間緊鎖,卻強忍著沒吭聲。他的目光依舊不舍地從娘臉上移開。
孫隊長走到陸建國床邊,動作熟練地開始解開他胸前的繃帶。當最後一層被血漬和藥漬浸染的紗布被揭開,露出那依舊猙獰、但邊緣已開始生出粉嫩肉芽的創麵時,陸建國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蘇禾的目光,也緩緩移了過來。當她的視線落在那道深可見骨、幾乎貫穿了兒子左臂的傷口上時,深潭般的眼底,那層平靜的水麵驟然被打破!一絲極其銳利、如同冰錐般的痛楚和徹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所有的虛弱與迷蒙!她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下幾不可察地猛地攥緊!
“嘶……”陸建國倒抽一口涼氣。孫隊長清創藥水的刺激讓他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就在這時!
蘇禾那隻一直放在被子外、枯瘦卻異常穩定的右手,極其艱難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緩緩抬了起來!她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手指微微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指向孫隊長托盤裡那瓶深褐色的、散發著濃烈苦澀清香的藥粉——那是孫隊長根據殘留物分析,試圖仿製的“鬼見愁”消炎生肌散。
深潭般的目光轉向孫隊長,帶著一種無聲的、卻極具穿透力的堅持。那眼神仿佛在說:用這個。
孫隊長動作一滯,看向蘇禾,又看看那瓶自己調配的、效果遠遜於原版的藥粉,眼神複雜。他猶豫了一下。
蘇禾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那深潭之下仿佛有寒冰碎裂!她枯瘦的手指再次用力地、清晰地指向那瓶深褐色藥粉!喉嚨裡甚至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卻充滿決絕意味的“呃……”聲!
孫隊長心頭一震!他猛地想起亂石坡那匪夷所思的生機鎖定,想起那效果“奇特”到令人生疑的原版藥粉。他不再猶豫,立刻放下自己調製的藥瓶,拿起那瓶深褐色的藥粉,用鑷子夾著棉球,極其小心地、均勻地撒在陸建國那猙獰的創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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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褐色的藥粉接觸到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清涼刺痛的奇異感覺。陸建國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
蘇禾深潭般的目光緊緊盯著孫隊長的動作,直到確認藥粉被均勻撒上,她眼中那銳利的寒芒才緩緩斂去,重新歸於深沉的平靜。那隻抬起的手,也仿佛耗儘了力氣,緩緩地、無聲地落回潔白的床單上。
孫隊長重新包紮好傷口,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他看了一眼對麵病床上再次陷入虛弱昏沉的蘇禾,又看看陸建國眼中那混合著孺慕與痛楚的淚水,無聲地歎了口氣,端著托盤退出了病房。
寒壁之下,血脈無聲。娘以殘軀之力,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為兒子爭來了最好的療傷之藥。那深褐色的藥粉,不僅僅是療愈傷口的靈藥,更是母子間無需言語、生死相係的沉痛見證。
團部辦公室。厚重的窗簾被完全拉開,正午冰冷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將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都照得纖毫畢現。濃重的煙草味尚未散去,混合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肅穆氣息。
張參謀站在寬大的辦公桌前,背脊挺直如槍。桌上,那個用軍用油布嚴密包裹的長方形物體,在刺眼的陽光下,邊緣的磨損和暗褐色的汙漬顯得更加清晰。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散發著冰冷而神秘的氣息。
張參謀的目光如同兩把淬火的鋼刀,反複在這油布包裹上切割。一夜的權衡,在接到蘇禾蘇醒、陸建國情緒穩定的消息後,終於落下了決斷的砝碼。責任,壓倒了所有的顧慮。他必須知道裡麵是什麼!這關係到對蘇禾身份的最終定性,關係到陸建國的政治前途,更關係到……這背後可能隱藏的、超越他認知範疇的東西。
他緩緩伸出右手。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微微泛白,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沉重與決絕,捏住了油布包裹邊緣一個磨損的繩結。
“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