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苦澀的藥香如同無形的薄紗,在冷宮這方破敗的角落緩緩流淌,固執地對抗著空氣中殘餘的血腥與腐朽氣息。窩棚旁,那堆暗紅的餘燼徹底熄滅,隻留下冰冷的灰白。破瓦罐裡燃燒的艾草杆也化為了細碎的灰末,餘煙嫋嫋。
蕭明玉蜷縮在自己那堆相對乾燥的稻草裡,小身體因為疲憊和尚未完全平複的驚懼而微微蜷縮著。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粗糙的草莖,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黑褐色鬆脂膏微涼的觸感,以及……地磚上書寫時草糊的粘滑。
她的目光,不受控製地飄向柱子邊靠坐的蘇禾。
蘇禾依舊閉著眼,臉色在慘淡的晨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汗水浸濕的額發緊貼著臉頰,勾勒出過於瘦削的輪廓。那雙布滿猙獰凍瘡的手安靜地擱在膝上,塗抹了藥膏的裂口邊緣似乎軟化了些,但深紫的腫脹依舊觸目驚心。她的呼吸微弱而悠長,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仿佛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傷痕累累的白玉雕像,隻剩下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華。
明玉又看向大殿深處那片幽暗的角落。破布下,老宮女春杏微弱的呼吸聲如同風中殘燭,斷斷續續,卻頑強地證明著生命的存在。幾塊破木板隔絕了地麵的寒氣,那口岩隙水帶來的濕潤似乎也緩解了她唇上的乾裂。
那個女人……真的把她從“死”那裡拉回來了一點。
雖然她還是那麼可怕,那麼蒼白,好像隨時會碎掉一樣。
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像藤蔓般悄悄纏繞上明玉小小的、尚未完全理解世事的心。恐懼依舊盤踞,但縫隙裡,悄然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依賴?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擔憂。
就在這時,蘇禾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緩緩睜開。沒有初醒的迷茫,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濃重疲憊的平靜。她的目光首先掃向幽暗角落——春杏的呼吸雖然微弱,但節奏平穩了一些。很好,那口吊住的氣沒散。
隨即,她的視線落在自己那雙擱在膝上的手上。深紫色的腫脹依舊,關節處的僵硬和深層的酸脹刺痛並未因藥膏的表層舒緩而減輕多少。靈魂撕裂的鈍痛更是如影隨形,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消耗著她的精力。
需要更有效的藥。或者……更穩定的能量來源。這具身體,快撐到極限了。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過大殿。最終,定格在昨夜用來熬煮椒艾湯的那個破瓦罐上。罐底,凝結著一層厚厚的、黑褐色的藥膏殘渣,散發著濃鬱苦澀的氣味。
蘇禾扶著冰冷的木板,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身體如同生鏽的機器,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抗議。她走到破瓦罐旁,蹲下身,伸出依舊腫脹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刮取著罐底那層堅硬粘稠的藥渣。
刮下小半捧黑褐色的藥膏碎屑後,她將其放在旁邊一塊相對乾淨的碎瓦片上。然後,她拿起一根枯枝,開始用力地研磨!將那些塊狀的藥渣碾碎成更細的粉末。
她的動作很專注,也很費力。額角很快又滲出細密的汗珠。研磨好的藥粉散發出更加刺鼻的苦澀氣味。
蘇禾的目光投向那個岩隙水的洞口。水麵又下降了一截,新滲出的水珠緩慢得令人心焦。她用小樹枝沾了點冰冷的清水,滴在藥粉上。黑褐色的粉末遇到水,迅速變成一種更加粘稠、顏色深沉的糊狀物。
她用手指沾了一點這深褐色的藥糊,毫不猶豫地塗抹在自己手腕處那道最深的凍瘡裂口上!
一股極其強烈的、混合著灼熱和刺痛的奇異感覺瞬間從傷口處炸開!比之前單純的鬆脂膏刺激猛烈十倍!仿佛無數根燒紅的細針同時紮進了皮肉深處!
“唔!”蘇禾的身體猛地一震!緊咬的牙關間溢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額頭瞬間布滿冷汗,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強行忍耐著這劇烈的藥性衝擊!
這粗暴的、近乎自殘的用藥方式,是她在資源匱乏下唯一的選擇——利用藥渣中殘餘的強烈藥性,強行刺激凍瘡裂口,加速氣血循環,對抗深層的寒痹!過程痛苦,但見效最快!
幾息之後,那劇烈的灼痛感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熱意的酸麻感,從塗抹處向周圍擴散開來。深紫色的腫脹皮膚下,似乎真的有極其微弱的暖流在艱難地湧動。
有效!
蘇禾急促地喘息著,汗水順著蒼白的下頜滴落。她看著手腕上那點深褐色的藥糊,深潭般的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片冰冷的決絕。她如法炮製,將藥糊仔細地塗抹在其他凍瘡裂口處。每一次塗抹,都伴隨著身體難以抑製的顫抖和額角滾落的汗珠。
角落裡,蕭明玉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看著蘇禾因為劇痛而顫抖的身體,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和滾落的汗珠,看著她近乎自虐般地將那可怕的東西塗在自己裂開的傷口上……小家夥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小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大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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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個女人手上那些可怕的傷口……塗藥的時候……會這麼痛嗎?
她昨天給自己塗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時……好像都沒有這麼痛……
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狠?
就在明玉被眼前這近乎殘酷的自療景象震撼得心神不寧時,大殿那扇沉重的破門,再一次被粗暴地拉開!
這一次,出現在門口的身影讓明玉的小身體瞬間繃緊,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而上!
不是之前那個年輕的太監!是昨天那個被蘇禾掐過脖子、嚇得屁滾尿流的趙德祿!他回來了!
趙德祿的臉色蠟黃中透著一種病態的灰敗,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起皮,顯然高燒剛退不久,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虛弱和驚魂未定的萎靡。他裹著一件半舊但厚實許多的棉袍,手裡依舊提著那個散發著惡臭的木桶,但動作明顯帶著遲疑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的目光,如同驚弓之鳥,帶著巨大的驚疑和警惕,小心翼翼地掃過大殿。當他的視線落在柱子邊靠坐的蘇禾身上時,瞳孔猛地一縮!身體幾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後退!顯然,昨夜的“撞鬼”經曆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大殿中央那個新搭建的、覆蓋著油布的簡陋窩棚時,眼中的驚疑瞬間變成了驚愕!當他再看到地上那個被明顯挪開石板、露出淺窪的岩隙水洞口時,驚愕又迅速轉化成了難以置信和一絲貪婪!
“嗬!”他倒抽一口涼氣,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怪響!
這……這怎麼可能?!
這破地方什麼時候能搭出這麼個東西了?雖然簡陋,但明顯能遮風擋雨!
還有那水……那水看起來……那麼清?!她們從哪裡弄來的乾淨水?!
巨大的震驚和貪婪瞬間壓過了恐懼!他可是負責克扣冷宮份例的!這廢後和那小災星日子過得越慘,他能從中榨取的油水克扣的物資)就越多!現在她們居然自己搭了窩棚,找到了乾淨水源?!這簡直是在斷他的財路!
“好……好啊!”趙德祿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病弱而有些變調,尖利中帶著一絲破鑼般的嘶啞,他指著那窩棚和水洞,蠟黃的臉上肌肉扭曲著,“沈氏!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冷宮私自搭建,還……還偷挖水源!你……你想乾什麼?!想造反嗎?!”
他的目光又驚又怒地掃過依舊靠坐不動、臉色蒼白如鬼的蘇禾,又掃過角落裡嚇得縮成一團的蕭明玉,最後死死釘在那個窩棚和水洞上,眼神裡的貪婪幾乎要化為實質!
私自搭建,私挖水源,這可是大罪!雖然冷宮是法外之地,但若報到上麵……他趙德祿不僅能撇清克扣的嫌疑,說不定還能撈到點舉報的賞錢!更重要的是,這窩棚和水源……必須毀掉!絕不能讓這兩個晦氣東西的日子好過!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趙德祿尖聲叫嚷著,試圖用音量驅散心中的恐懼,“等著!都給咱家等著!咱家這就去稟報管事公公!看你們怎麼死!”
他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將手裡的餿水桶往門口狠狠一摜,“哐當”一聲巨響,渾濁的液體四濺!然後他用力裹緊棉袍,帶著一種色厲內荏的慌張,轉身就逃!腳步踉蹌,仿佛身後真有厲鬼索命!
沉重的殿門再次被摔上,隔絕了他倉惶的背影和刺耳的尖叫。
大殿內死寂一片。隻有餿水桶裡渾濁液體晃蕩的餘音,和角落裡春杏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蕭明玉的小臉煞白,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趙德祿那充滿惡毒和威脅的叫嚷如同魔咒般在她耳邊回蕩——“稟報管事公公”、“看你們怎麼死”……完了!那個女人搭的窩棚和找的水被發現了!那個惡毒的太監一定會帶人來毀了這裡!說不定……還會把她們都抓走打死!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驚恐地看向柱子邊的蘇禾,眼淚在眼眶裡瘋狂打轉,帶著哭腔的嗚咽幾乎要衝破喉嚨:“怎……怎麼辦……他要帶人來……毀了這裡……抓我們……”
蘇禾靠在冰冷的木板上,閉著眼。趙德祿的叫囂如同蚊蚋嗡鳴,連她一絲心緒都未能擾動。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抗手腕上藥糊帶來的強烈刺激和靈魂深處持續的鈍痛中。額角的冷汗依舊在滑落,但塗抹了藥糊的凍瘡裂口處,那股深沉的、帶著熱意的酸麻感正在緩慢卻堅定地擴散,對抗著刺骨的寒意。
聽到明玉帶著哭腔的嗚咽,她才緩緩睜開眼。深潭般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門口那桶四濺的餿水和緊閉的殿門,眼神裡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隨即,她的視線落回自己手腕上那點深褐色的藥糊上。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隻塗抹了藥糊的手,用依舊腫脹僵硬的指尖,在身側那塊冰冷的木板上,極其緩慢地、清晰地,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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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筆,一橫。
一豎,一撇,一捺。
依舊是那個方方正正的——“人”。
然後,指尖移動,在旁邊又畫了一個更簡單的符號。上麵一個點,下麵一個橫折的彎鉤。
“口”。
最後,指尖沾了點地上散落的、尚未完全乾透的草糊昨夜明玉練習時掉落的),畫了一個由兩筆構成的、如同張開手臂般的符號。
“手”。
三個字,如同三座沉默的堡壘,再次矗立在冰冷的木板上。無視門外的威脅,無視殿內的恐懼,隻安靜地存在著。
蘇禾畫完,指尖收回袖中。目光平靜地落在蕭明玉那張寫滿驚恐和淚水的小臉上。
她的意思,清晰無比:天塌下來,課,照上。
蕭明玉呆呆地看著木板上那三個清晰的灰白色字跡,又看看蘇禾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臉。巨大的恐懼和女人無聲的指令在她小小的身體裡激烈地交戰。
外麵有惡毒的太監要去告狀,要帶人來毀了這裡!那個女人怎麼還能想著認字?!
可是……那三個字……就那樣安靜地待在木板上……那個女人也那樣安靜地看著自己……好像外麵那些可怕的事情……真的……沒那麼重要?
一種奇異的、被這絕對平靜所感染的力量,如同微弱的電流,悄悄流過明玉驚恐的心。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掉下來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小手顫抖著,從稻草堆裡摸出了那截枯枝“筆”。
她不再看緊閉的殿門,不再想趙德祿惡毒的威脅。她爬到自己練習寫字的那塊地磚前,目光死死地、近乎凶狠地釘在木板上那個“手”字上!
她要寫!她要寫得比昨天更好!外麵的人要來毀了這裡?那就讓他們來好了!至少……現在,她要寫完這個字!
枯枝的尖端用力地戳進碎瓦片裡僅存的一點草糊殘渣中。她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發泄般的專注和倔強,將枯枝狠狠地點在冰冷的地磚上!
落筆!豎折鉤!用力!穩住!
橫撇!收!
捺!劈下去!
一個依舊歪斜,但筆畫清晰、力道十足、甚至帶著一股狠勁的“手”字,躍然於磚上!雖然依舊醜陋,卻比昨天的任何一次都更接近木板上的範本!
明玉看著自己寫下的字,小胸膛劇烈起伏著。恐懼並未消失,但一種奇異的、掌控了眼前方寸之地的感覺,讓她小小的身體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
蘇禾深潭般的目光落在明玉寫下的那個字上,又掃過她那張憋得通紅、眼神卻異常執拗的小臉。眼底深處那片冰封的湖麵之下,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悄然蕩開。
時間在沉默的書寫與對抗中緩慢流逝。慘淡的晨光漸漸變得明亮了一些,透過破洞在地磚上投下斑駁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