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背靠著冰冷、滲著濕氣的麻袋堆,後背撞傷處的淤痛隨著心臟的每一次跳動而陣陣襲來。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了一絲明顯的鐵鏽般的腥甜——不知是咬破的內頰黏膜,還是風暴中嗆入的泥沙。當他的目光艱難地穿透昏暗的、浮動著麥塵的空氣,落在幾步外那個蜷縮著、雙臂緊緊抱著膝蓋的身影上時,胸腔裡那團滾燙的、幾乎要將他燒儘的疲憊,忽然被某種更複雜、更陌生的情愫攪動了。
他看著蘇瑤——這個城裡來的、曾經在他眼中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甚至顯得有些礙事的姑娘,此刻像一隻在暴風雨中受傷後、本能地尋求保護的幼獸,緊緊地將自己蜷縮起來,單薄的肩頭還在不可抑製地輕輕顫動著。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被泥汙和麥漿浸透的衣裙肩頭,一處蕾絲撕裂的地方,露出的一痕肌膚,在周圍的汙濁中白得有些刺眼。幾道新鮮的、還在滲著細小血珠的擦傷,宛如烙在這具顯然脆弱軀體上的、殘酷而真實的勳章。
一股陌生而滯澀的酸脹感,再次充盈了陳旭的心口。這感覺,迥異於他慣常對所謂“弱者”那種混合著輕視與無奈的情緒——在這片信奉絕對力量的土地上,脆弱本身,往往就被視為一種原罪。此刻的心潮翻湧,更像是一個在黑暗礦洞裡匍匐了太久的礦工,驟然於坑道儘頭,窺見了一線天光。那光芒並不強烈,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純淨,卻像一枚淬了冰的細針,精準地刺入他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眼底,紮得心尖一陣銳利的酸麻。一種混雜著無措的愧疚,以及一種近乎本能的、想要去護住那點微弱光亮的衝動,在他這具強弩之末的軀體裡左衝右突,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他忽然清晰地想起,就在剛才那天地變色的瞬間,她撲向糧袋時發出的那聲不似人聲的、帶著絕望與決絕的嘶吼,那般模樣,與她此刻這顫抖脆弱的身影,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這極致的反差,讓他那顆習慣於直來直往、用拳頭和汗水說話的心,第一次清晰地嘗到了一種名為“心疼”的滋味。
就在這時,蘇瑤那沾滿乾涸泥汙的臉頰微微抬起了一些。淚水和雨水早已將她姣好的麵容揉搓得狼藉不堪,然而,王援朝那句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嘶啞卻無比清晰的“都是好樣的!”,卻像一道劃破厚重烏雲的金色雷霆,在她因極度恐懼、虛脫和寒冷而近乎空白的大腦裡轟然回響、反複震蕩。
這簡短到極致的認可,粗糲、原始,沒有任何修飾,卻仿佛有著千鈞之力,勝過她過去十幾年人生裡聽過的所有誇讚與褒獎。它將她從自我懷疑、委屈無助的冰封邊緣,猛地、狠狠地拉回了現實。她忽然覺得,身上這些火辣辣疼痛的傷口,沾染的這些仿佛永遠也甩不掉的泥濘,似乎……都有了某種不一樣的意義。它們不再是屈辱的、不堪的印記,而是她與腳下這片土地、與身邊這群用生命在掙紮的人,共同經曆了一場生死考驗的、最直接的證明。那份一直橫亙在她與這個真實、粗糲的世界之間的、無形的、厚厚的隔膜,仿佛在這一刻,被這混合著血汗、泥土和雨水的冰冷氣息,被那聲認可的雷霆,徹底地擊穿、熔化了。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幾乎是憑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本能——艱難地抬起,投向了側前方的陳旭。那個在她意誌即將徹底崩斷的瞬間,如同黑暗狂暴海洋中唯一穩定的燈塔般,用他嘶啞的吼聲將她從麻木和恐懼中喚醒的身影。此刻,他就那樣沉默地、帶著一身疲憊靠在對麵冰冷的麻袋堆上,赤裸的上身布滿泥汙、瘀紫與乾涸的血痕,像一尊剛剛從戰場廢墟中被挖掘出來的、曆經了無數風霜剝蝕的古老石刻。他緊抿著線條硬朗的唇,深黑色的眼眸在倉庫微弱的光線下異常明亮,裡麵看不到絲毫慶幸,也沒有鬆懈,隻有如同風暴過後仍在固執燃燒的、疲憊的餘燼,沉默地映照著倉庫的幽暗,也仿佛……映照出了她此刻前所未有的狼狽與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暴過後的奇異平靜。
四目相對的一刹那,潮濕、悶滯的空氣仿佛有了一瞬間的、極其短暫的凝固定格。沒有言語,無需笑容,甚至連一絲僥幸生還後的鬆弛都未曾浮現。兩顆來自截然不同世界、都在剛才經曆了極致煎熬的靈魂,在這狹小、昏暗的避難所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隻能聽到彼此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寂靜中相互應和著,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鏖戰後的灼痛與虛脫。然而,在這無聲的、近乎本能的交流裡,有一種東西正在悄然改變,並且牢固地建立起來。她不再覺得他那沉默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是一種負擔;而他,也從她雖然充滿了疲憊、卻不再閃躲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破土而出、曆經風雨洗禮後愈發清晰的堅韌。
在方才那場與天地之威、與泥濘風暴進行的生死碾壓中,一種被極端處境逼迫、淬煉出的、超越言語的默契與理解,已無聲地、深刻地滲進了彼此的肌膚紋理與每一次呼吸裡。那是超越土地差異、超越農活艱辛、甚至超越生存本身的一種微妙而牢固的聯結。它帶著泥土的腥氣、雨水的冰冷、血的鐵鏽味,以及共同守護過希望的炙熱溫度,不容分說地、深刻地楔入了兩個年輕而鮮活的生命曆程。
倉庫外,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傾瀉著,瘋狂地衝刷著梯田上留下的所有奮戰痕跡,仿佛要將一切抹平。而在倉內這片如同受傷巨獸腹腔般的、潮濕陰冷的臨時避難所裡,這兩道泥塑般的身影,在極致疲憊與喧囂過後的絕對寂靜中,默默地消化著、吸收著這場“蕎麥生死劫”強塞給他們的、帶著血色的沉重“勳章”。這勳章,以苦難為底、血汗為線、生死考驗為紋,它所記錄的,遠不止是一場搶收的成敗,更是一堂關於生命韌性、關於集體共存、關於個體在絕境中成長的、殘酷而深刻的課程。窗外,暴雨如戰鼓般轟鳴不休,為這場猝不及防、卻烙印終生的成人禮,奏響著磅礴而真實的、屬於大地的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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