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繼承了曾是寨子剽悍武師父親的挺拔骨架,也比同齡孩子高出一截。此刻,裹在這片過於鮮豔規整的藍白裡,他感覺自己像後山崖壁上那株倔強的小鬆樹,被刷上了不屬於它的刺眼油漆,往日的自由野性被壓製。他緊鎖眉頭,嘴唇抿成倔強的直線,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鬱和抗拒。
他固執地站在喧鬨人群的最外圍,像塊拒絕融化的礁石。一隻小手緊緊攥著一個用泛黃舊報紙包著的玉米饃饃。母親天不亮起身為他準備的“路糧”已被他手心的汗焐得溫熱、邊緣發軟。這粗糙的、帶著母親體溫和熟悉玉米香氣的食物,是他在這個喧囂陌生場景裡,唯一能抓住的、屬於過去的堅實慰藉。
這裡正在發生天大的喜事。寨裡最年長的阿普爺爺)說,這熱鬨勝過任何一個彝曆新年和火把節!鼓鑼聲、歡笑聲、孩童尖叫聲彙成巨浪,衝擊著他的耳膜。他黝黑警覺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半山腰的紅土坡——那才是今天一切喧囂的源頭。
嶄新的三層教學樓,如同一位身披紅磚鎧甲、氣宇軒昂的衛士,挺立在紅土坡上。磚紅色的外牆在陽光下泛著沉穩而溫暖的光澤,與周圍的土地色彩和諧相融,少了幾分冰冷刺眼,多了幾分樸拙與堅實。它告彆了低矮陰暗的土坯房和漏風漏雨的危舊校舍。方正的輪廓、寬大明淨的玻璃窗、屋頂嶄新的紅瓦,在村民眼中已是近乎奢侈的配置。
不遠處是同樣莊重的石室樓教師辦公室和宿舍),牆體顏色更為深重,線條簡潔。
最讓孩子們驚歎的,是那棟有整麵牆落地玻璃的“多功能教學室”——據說裡麵有能放出“會動會說話畫麵”的“魔匣子”投影儀)。然而,最奪人眼球的,是教學樓前那片在陡峭山坳間硬生生平整出來的巨大操場!這絕對是紅星村史上最奢侈的平地!
操場是這片赭紅大地上開拓出的現代空間。環繞操場的跑道,由略顯粗糙但堅韌的深綠色塑膠顆粒鋪就或是紅土地上用醒目白線畫出的路徑)。白色的石灰線勾勒出巨大的、近乎完美的橢圓,像一條樸素的碧色絲帶,鑲嵌在深沉的紅土地上。它在陽光下舒展,象征著活力與循環,無聲地召喚著孩子們奔跑、歡笑。
操場西南端,立著兩座嶄新的籃球架。簡潔實用的鋼製結構,刷著防鏽藍漆,複合板籃板平整可靠。它們是操場邊忠實的夥伴,宣告著一片可以進行遊戲、練習、比賽的小天地已然落成。
操場西北側,是規劃出的場地:水泥地坪上,白色油漆清晰標出羽毛球場和排球場邊界。普通的鋼管網柱,拉起藍色尼龍繩網。這些規則的線條是人為的空間劃分,告訴孩子們規則定義了遊戲,是在山野中嵌入的培養規則意識與協作精神的秩序起點。
操場東南角,有一方用於跳遠與三級跳的沙坑。坑裡鋪滿純淨細軟的黃沙,在陽光下閃著微光。邊緣由從溪澗搬來的粗糙麻石自然圍成,帶著山野的質樸。沙坑旁幾棵年歲久遠的野生核桃樹和板栗樹,粗壯的樹乾刻滿歲月痕跡,濃密的樹冠在烈日下投下清涼的斑駁樹蔭。樹下彌漫著核桃葉的清澀氣息和沙土被烘烤的溫熱味道。緊鄰沙坑,有一座鋼管焊接的簡易秋千,鐵鏈連著木製座板,為這充滿力量感的角落添了一抹童真的輕盈。
操場的東北角,則是一個剛澆築的水泥平台,灰撲撲地裸露著粗糙顆粒,旁邊是新砌的半截花池,裡麵栽著幾株尚未精神的小樹苗。這個平台是安放單雙杠或乒乓球桌的基座,但眼下器械尚未到位,它像一個未完成的標題,沉默地等待著內容的填充。
緊挨操場,是寬敞的“紅星食堂”。巨大的玻璃窗晶瑩剔透,裡麵擺著一排排嶄新、明黃色的塑料桌椅,整齊劃一。
這一切——沉穩的紅磚建築、翠綠的跑道、實用的器械、明快的桌椅——與紅星村那些散落山腰、低矮斑駁的土坯房形成了強烈對比,卻又因磚紅的色調而與大地有了更深的聯結。它像一塊從外部世界精心切割、帶著現代氣息的基石,以其溫暖而堅實的“紅”,有力地嵌入了這片千年固守的赤褐大地。它宣告著一個不同的時代已經降臨,一場深刻的變革開始叩擊山穀的門扉。
腳下這條通往上山的路徑,是連接坡上“紅色奇跡”與坡下“紅土現實”的通道。這條路本身也經曆了革命。曾經的土路,晴日塵土飛揚,雨季泥濘不堪,是村民心中的痛楚烙印。如今,那些浸透血淚的溝壑,已被來自山外工業世界的、冰冷堅硬的水泥徹底覆蓋、封印!這是“村村通”國家意誌在這片土地書寫的鐵鑄宣告。
取而代之的,是這條寬闊、平整、光潔的水泥“動脈”。它像一道嵌入古老紅土肌體、泛著冷硬工業光澤的銀灰色軌跡,沉穩地附著在大地輪廓之上,蜿蜒、攀升,最終堅定地對接上通向縣道、通向外部世界的生命線。這接口,如同一條光明的臍帶,將紅星村這個深藏的地理細胞,縫合到了時代奔湧的循環係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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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儘頭,更高山脊的孤峰上,一座簇新的信號塔如鋼鐵巨人悄然矗立。細長的銀色塔身直刺蒼穹,頂端天線陣列貪婪捕捉著太空電波。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無聲而權威的宣告:信息時代的觸角已覆蓋這個曾被遺忘的角落。閉塞的堅冰,正不可逆地消融。
操場上空,懸掛著鮮紅條幅,印著金色大字:“感黨恩促發展扶智育人築夢未來”!幾麵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五星紅旗、少先隊旗、援建機構旗幟——有的係在嶄新旗杆上,有的綁在老杉樹粗壯的樹乾上。旗幟鮮豔張揚的色彩,與身後飽經風霜的褐紅崖壁、操場邊緣斑駁的低矮土牆,形成充滿曆史張力的對望。一邊是噴薄的新生力量,一邊是沉甸甸的過往痕跡。
此刻的操場,人聲鼎沸。新入學的孩子們,大多像陳旭一樣穿著簇新的藍白校服,小臉上混雜著羞怯、好奇、興奮與離開家人的不安。他們像初離巢穴的雛鳥,擠挨著尋求安全感,又忍不住用好奇的眼睛打量新環境、新麵孔。他們的世界被強行拓寬,既被照亮,也蒙上薄霧。
孩子們的父母或祖輩,大多穿著日常勞作的衣裳。男人們盤著“英雄結”,披著邊緣磨損、沾著塵露的查爾瓦。女們戴著深色頭帕,穿著洗得發白甚至帶補丁的斜襟布衣和長裙,抱著幼童。他們的臉是山與生活共同雕刻的作品——黝黑、粗糙、刻滿褶皺,眼神深處有疲憊與滄桑。
然而此刻,那烙印般的疲憊被眼前景象驅散。他們臉上舒展著純淨的笑容,發自肺腑——是對下一代命運將被知識改寫的熾熱期盼,是對這座象征文明與希望的殿堂由衷的感激。這所學校,是他們幾代人不敢奢望的夢,如今真實地矗立在了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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