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夥伴們一張張被義憤灼紅的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仿佛凝著冰碴的聲調清晰無比地砸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彝人的名聲是骨子裡的鋼命根上的魂!不是張開嘴討來的軟話兒!都給我聽好從今往後離那些城裡的‘嬌氣包’遠點兒!一尺遠不夠就一丈遠!誰再犯到我們頭上……”
他微微一頓眼神淩厲如刀鋒:
“——彆怪我拳頭上長的不是眼睛是索命的刺!”
他目不斜視,一把抄起粗布書包甩上肩頭,挺直了被屈辱與怒火淬煉得更加冷硬的脊梁,帶著阿果·莫色、張鐵柱等一眾沉默如鐵的身影,決絕地邁步而出,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射出了這片彌漫著書本狼藉與心碎氣息的冰冷戰場。
傍晚暮色四合。
操場中央,篝火如蘇醒的赤龍,驟然騰起衝天光焰。懸掛的臘肉滴下晶瑩油珠,金黃的玉米辮映出躍動的暖金色,彩紙花在光影中紛飛。幾張舊課桌拚成長長的“宴席”,樸實的蕎麵粑粑與粗獷的坨坨肉堆疊如山,大碗裡清冽的米酒映著火光蕩漾。
曲比村長身著簇新的深藍擦爾瓦,頭帕一絲不苟,黝黑的臉膛被火光鍍成赤銅色。他雙手高擎酒碗,聲若洪鐘:
“蘇專家、各位同誌、鄉親們、娃娃們!今天是彝家頂要緊的‘庫施’,收完糧倉、團圓火塘的大日子!咱紅星寨子放炮仗一樣歡迎你們!”他目光灼灼,“你們響應號召,從省城紮進涼山窩窩,幫我們拔窮根!送來的‘豐產1號’金種子,就是眼巴前兒的希望,是子孫的金飯碗!”
“我代表全寨老少,敬您這碗酒!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專家們翻山越嶺的情義!願我們的情誼像這篝火一樣旺,願‘豐產1號’讓寨子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紅!庫施快樂!茲莫格尼!”
“茲莫格尼!”山呼海嘯的回應與掌聲雷動,碗盞碰撞聲不絕。火光映照下,蘇專家鏡片後的眼中閃動著感動的光。
村長的話語瞬間點燃全場。篝火躥得更高,映亮了一張張質樸而激動的麵龐。渾厚的彝族酒歌無需指揮,已從人們胸膛中噴薄而出,在山穀間激蕩轟鳴。
男人們圍火踏歌,步伐厚重如山之脈搏,肩頭披掛的羊皮褂在火光中泛著油亮光澤。女人們的百褶裙旋開如絢麗生命之花,銀佩叮咚,清脆如搖散星鬥。孩子們如撒歡的牛犢,在人群間瘋跑尖叫,沾著食物碎屑與炭灰的小臉被火光映亮,烏溜溜的眼裡盛滿純粹到刺目的幸福。
盛滿米酒的土陶碗在粗糲溫暖的手中傳遞,滾燙的“轉轉酒”如一道火線滾入喉嚨,驅儘寒意,點燃血脈中對土地與豐收最熾烈的歡愉。婦女們捧著新出籠、熱氣氤氳的蕎麵粑粑,不由分說塞到蘇專家和技術員手中,樸實的笑容裡綻放著比瓊漿更暖人的期盼。孩子們團團圍住,仰著花臉嘰喳追問:“火車像蜈蚣精嗎?”“省城樓比神山高嗎?”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對山外世界的無邊幻想與對“點金棒”專家的全然崇拜。
食物的香氣——臘肉的焦香、香腸的熏香、蕎粑的甜潤、坨坨肉的濃香、米酒的芬芳——在忘情的舞步、灼熱的酒歌、震耳的笑語與孩童的尖叫中交織蒸騰,最終被篝火的熱力焙烤融合,釀成一股磅礴而野性、帶著土地原始生命力的大地之息。這是金秋的狂歡,是團聚的暖流,是迎冬前積蓄勇氣的烈焰,更是對“豐產”未來傾注生命的由衷祝禱。跳躍的火光吞噬暗影,照亮張張笑臉,連沉靜的遠山也退後一步,將這熾烈的“年”的氣息讓給這片被希望點燃的土地。
歡慶的浪潮中心,蘇瑤被母親周雅攬在臂彎裡,勉強站在人群邊緣。那隻橡皮兔如同沉入深海的礁石,墜在她書包最暗的角落。眼前是一幅令人失語的熾熱畫卷:旋轉的裙擺是潑灑的油彩,跳動的火焰是無聲的鼓點,震耳的笑語如浪潮拍打著她小小的身影。
村民投向蘇專家的目光,那混合著崇敬與感動的虔誠,超乎她的認知。母親半推著她,試圖融入這片沸騰。她被動挪步,眼神茫然,卻本能地追尋著那狂野舞動的線條與灼人光焰。
陳旭那冰錐般的話語仍在心頭刺痛,可眼前宏大濃烈、幾乎要將人融化的暖流,如同冬日熔岩,將她心底尖銳的痛楚與冰冷的愧疚浸泡、衝撞、蝕開。一絲酸澀漫上眼角,庫施節那原始奔放的熱情,第一次如熱浪穿透隔膜,讓她恍惚觸到了腳下群山深處滾燙而強韌的心跳。
操場另一端,老核桃樹的濃重陰影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陳旭蜷膝坐在冰冷地上,後背緊貼粗糙龜裂的樹皮。阿果·莫色、張鐵柱、吉克小兵沉默地緊挨他坐成一排,如同靜默的石像。篝火旁的喧囂毫無阻礙地傳來——震天的笑鬨、激越的歌聲、碗盞碰撞的脆響。
跳動的光焰勾勒出人群中沉醉舞動的輪廓,晚風送來桌上食物的濃鬱香氣。但陳旭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遠處那團試圖驅散黑夜的光源,機械地啃著手中早已涼透變硬的蕎麵粑粑,腮幫木然鼓動。眼神幽深空洞,如同山底冰冷刺骨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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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克小兵悄悄遞來半個烤得焦黑的洋芋,小聲嘟囔:“阿旭哥,看……多鬨熱,還有肉……”陳旭眼皮未抬,喉間擠出含糊一聲:“嗯。”村長的話他字字清楚,蘇專家的笑容也明明白白。庫施節的真摯、寨子人對“金種子”的感激都不摻假。可這鋪天蓋地的、整個村寨沉浸其中的濃烈歡騰,此刻卻被一道無形的、由屈辱和冰冷砌成的巨牆,將他與這一小片陰影之地徹底隔絕。
集體的熾熱歡騰,與他心頭那冰封血液的沉重屈辱,水火難容。如同懸崖兩岸的絕壁,被一道深淵永恒割裂。他機械地咀嚼著口中乾硬的粑粑,穀物的原香早已被滿腹的苦澀與僵冷的心緒吞沒。篝火的光影在他倔強挺直的脊梁上跳動,卻始終照不亮那深沉的陰影,隻投下一個與身後喧鬨格格不入的、執拗而孤獨的輪廓。庫施的喜悅屬於所有人,唯獨他心口,寒冬已至。
下午的一幕揮之不去:斜光塵柱中,死寂的教室。那隻印著白兔的半透明橡皮,被一隻羞愧痙攣的手死死攥在書包暗處,仿佛要將其埋入地心。這小小物件,卻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墜得那顆本該歡快的幼小心靈近乎窒息。那未能出口的歉意,與陳旭混雜著鋼刃般驕傲與冰棱般屈辱的低吼,如同兩枚淬毒的冰刺,狠狠楔入紅星希望小學稚嫩的肌體,深嵌於那道本就脆弱、遠未愈合的同窗裂痕之中。
裂罌已鑿其深可納整座秋山的寒涼。
暮色中,一簇山風攜來的蒲公英冠毛,悄然棲於矮牆之上,纖細潔白,在微風中搖曳,如一縷渺茫的祈願。然而,一陣裹挾肅殺之氣的山風咆哮而過,瞬間將其撕碎、卷走,在蒼茫中飄零消散。恰似那在誤解與傷害下剛萌芽便已夭折的、關於純淨同窗情誼的微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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