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多言,平靜地移開視線,略一頷首,便邁著富有節奏的步子,目標明確地徑直走向教室後方那引發喧嘩的焦點——陳旭的課桌。她臉上毫無責備,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地質學家在荒野中發現蘊含遠古生命印記的稀有礦石般的灼熱激情,那是一種穿透表象、直抵靈魂內核的激賞。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最貪婪的掃描儀,幾乎是一寸寸地凝視著陳旭手中那尊散發著生土氣息、還濕漉漉如同帶汗、在窗外黯淡天光下兀自冒著細微熱氣的支格阿魯泥胚!她的眼睛越來越亮,仿佛裡麵有星光在聚集、燃燒!
“陳旭!”沈蘭的聲音因激動而發顫,目光死死鎖住泥塑額角的爪痕與嘴角的獠牙刻痕,“這泥塑裡的魂魄,這噴薄而出的勁兒,難道真是從你阿普握了一輩子刀柄的手上傳下來的?”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手指虛點著作品,“這傷疤裡的殺氣,這刀鋒般的野性!我從中看到了大涼山的風雪刻痕,看到了祖輩搏命的血脈——這絕不是在捏泥巴!”
“這是血脈!是你骨子裡的根!在借著你這一雙打小劈柴放羊的手!”她看向陳旭那雙還沾滿新鮮泥土、指節紅腫的手,“在說話!在吼叫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保養良好的手,指尖懸停在濕軟的泥胚上方,仿佛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閉目凝神,她似乎在全然感受這塊粗礪泥土所迸發出的、混合著少年汗水與大地溫度的、洶湧而原始的生命力。一股紅壤與汗水的蓬勃氣息撲麵而來。
沈蘭霍然回首,麵向全班。她的聲音如洪鐘乍響,目光銳利如電,整個教室仿佛化為神聖祭壇,彌漫著祖先靈牌前的肅穆與決絕。
“傷痕……傷痕啊!”她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在撞擊,“從來!不是!失敗者的烙印!更不是啥醜八怪的記號!!!”她的用詞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粗獷的強調,仿佛隻有這樣才配得上眼前這個泥塑的力量感!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蘇瑤那張煞白無比、卻因這振聾發聵的話語而眼神微微晃動、似乎若有所思的臉上短暫停頓了一下。
“無論是神!還是——人!”她的聲音如同千鈞重錘砸落在每個人的心坎上,“臉上的疤!”她指向自己的臉頰,“也許是先祖為了守護火塘邊的孩子,與撲進來的猛虎殊死搏鬥留下的!一道烙進骨頭裡的圖騰!”
她將手緊緊按在胸口,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量:“心中的刻痕,就像一座無字石碑,銘記著為守護土地流儘最後一滴血的誓言,永生不滅。”她敬重地望向陳旭手中未乾的泥塑,向孩子們昭示著大山深處的生命哲學——傷疤,承載著最深的榮耀。
“真正的英雄與神明,”沈蘭一字一頓,話語如錘,“身上的傷痕絕非恥辱!那是黑暗刻下的永恒戰功碑,是用血肉劈開混沌、劃分生死的界碑,是永不磨滅的血色勳章!”
話音落下,餘音繞梁。沈蘭不再多言,動作變得輕柔緩慢,卻無比鄭重。她小心翼翼地從講台抽屜裡取出一方早已備好的、用於濕潤包裹土胚的軟布,極輕極穩地,如同覆蓋傳世珍寶般,將它妥帖地包裹住陳旭手中那尊傷痕虯結、猶帶濃鬱泥土氣息的泥塑英雄。
沈蘭的嗓音因珍視而沉緩,帶著托付重寶般的語重心長對陳旭說:“這山神……先寄存在老師這兒。”她端詳著白布下輪廓愈顯凝重的泥塑,感歎:“它的靈魂太重了……”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孩子們,對比道:“比博物館裡那些擦得鋥亮、光滑如瓷娃娃的‘山神像’,要沉重千鈞!”
這話像一塊巨大的、無形的磁石,瞬間將所有孩子的目光再次緊緊吸在了那裹著濕潤白布的泥胚上!包括蘇瑤!
“這不隻是一份課堂作業,”沈蘭的語氣無比鄭重,“它是我們紅星村、我們大涼山,從紅土地裡生長出來的一粒倔強的、永不低頭的——紅土魂!”
她如同捧著一件鎮族之寶,緩步走向講台旁預留的潔淨空位。那裡沒有壁畫乾擾,唯有窗外連綿的荒山作為背景。她屏住呼吸,將手中那團裹著濕布、仍散發著濃厚土腥與少年熱血氣息的作品穩穩安放。白布之下,泥胚粗獷而沉重的輪廓,投下凝重有力的影子,宛如一塊被賦予了生命的、剛剛冷卻凝固的紅色深岩。它無言地向四周牆壁上那些色彩濃烈卻已定格的漆器宣告:看,這才是真正活著的、帶著泥土氣息、滾燙汗水和戰鬥痕跡的守護神——支格阿魯!他就在這兒,剛剛被塑造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
刺耳的下課鈴驟然響起,撕裂了教室色彩斑斕的肅穆。孩子們如夢初醒,喧鬨聲再起,帶著對剛才那堂課的興奮議論。
蘇瑤落在最後,動作遲緩。她那柄昂貴的銼刀冰冷地躺在凝固的泥漿旁,諷刺地閃著寒光。她的目光卻無法從沈老師小心捧起的、裹著白布的泥塑上移開。那布包裡的不規則凸起,像一顆蘊含滾燙熔岩的紅色種子。其中蘊含的原始生命力與對精致美學的顛覆,如同深淵中的岩漿強光,既燒毀了她心中的童話城堡,也灼穿了蒙蔽她的認知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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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機械地起身,準備離開這片“戰場”。就在轉身時,裙擺擦過粗糙桌角——
“啪嗒!”
一小塊濕冷粘稠的紅泥,如同被甩飛的碎甲,沾在了她淺藍色校服裙純白的下擺上。那抹刺目的深褐,像一滴凝固的血。
冰冷的觸感如電流刺入脊髓,讓她猛地一顫。這不再是汙漬,而是沉重的象征:是她心中完美神像崩塌的裂痕,是支格阿魯身上永不愈合的勳章在她世界的投影,是陳旭那雙粗糲的手對她精致審美疆域的粗暴入侵與回響。這是一道刻在裙擺上、無法剝離的勳章痕跡,宣告完美神話的終結。
她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強迫自己凝視那汙跡,如同凝視一道陌生戰場的銘文。
窗外,巨幅漆繪《神鷹救祖》中神鷹的目光,冰冷地穿透玻璃,審視著荒寒的土地。窗內,陳旭那尊粗獷、傷痕累累、裹著濕布的泥胚,如一塊熾熱的深紅岩石,沉默地屹立。它沒有輝煌羽翼,不成比例,卻以野蠻生長的力量,發出無聲的宣言:神,生於泥火搏殺,注定背負傷痕。
教室空寂後,蘇瑤的目光最終膠著在角落——陳旭課桌下,那個被憤怒捏變形、覆滿灰塵的恐龍文具盒蓋,像一場微型戰爭後冰冷的證物,靜躺在蒼白的光束下。
那道光,公平而冰冷地,既照亮了她裙擺上猩紅的泥點勳章,也照亮了地上那抹象征衝突的草綠色殘骸。
在寂靜的教室裡,這兩樣東西,如同兩枚性質迥異卻同樣深刻的時間鉚釘,牢牢釘在記憶的痛處、認知的裂隙,也釘在某個尚未開啟的……理解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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