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炷香之後。
厚實的靛藍門簾,被一道極為謹慎、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息輕輕拂動。
“唰啦……”
簾布被人用最輕微的力道,掀開一道狹窄的縫隙。
這一次,並沒有人影出現。隻有一隻粗陶碗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探進簾內,碗中的溫水輕輕晃動。緊接著,一條半乾還蒸騰著熱氣的白布巾,被輕輕放置在縫隙下方的地麵上。
沒有任何言語。
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碗和布巾剛一遞出,門縫便悄然合攏,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又像是急於切斷那一縷自門內滲出的、帶著淚痕餘溫的氣息。
阿茹莫眼中精光一閃,快步上前,無聲地拾起水碗與那塊仍帶濕潤暖意的布巾。她將水端到蘇瑤唇邊,輕聲道:“喝口水,順一順。”隨後,她把布巾輕輕覆上對方緊蹙的額頭,“敷著,能安神。”
溫水滑過喉嚨,漸漸衝淡了薑湯的辛辣與哽咽的乾澀。額間傳來的暖意滲透肌膚,令人昏沉欲睡。蘇瑤的情緒,在這無聲的暖意中一點點平息。胃裡暖了,身體仿佛被藥力與熱氣包裹,原本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沉重如山的倦意裹著安穩的睡意,如潮水般漫上全身。她靠在床沿的小腦袋不由一點一點,眼皮也沉沉垂下。藥浴的效果徹底發揮出來,讓她陷入了深度睡眠的前奏。
火塘與炭盆的光在土牆上投下晃動的巨影,柴火偶爾爆出幾點星火,旋起,又寂滅。蘇瑤蒼白的小臉上淚痕已乾,透出倦怠的淡紅,呼吸也逐漸均勻綿長。
阿茹莫靜靜注視著她,直到確認她已陷入沉睡的邊緣,才輕輕起身。她執起蘇瑤垂在盆邊、仍濕漉漉的發梢,用粗布慢慢蘸吸水分——濕發貼著脖頸,易惹風寒。她又為蘇瑤掖緊身上厚重的查爾瓦,以防夜寒侵體。
待一切安排妥帖,阿茹莫無聲地掀開布簾,側身而出,繼而將入口嚴實掩好。
外間的堂屋與先前並無二致,風雨被厚實的土牆與木門牢牢擋在外麵,隻留下沉悶的低鳴在四周隱隱回蕩。屋梁高聳,襯得室內格外空曠清冷。通向院子的木門被一根粗門杠緊緊抵住,偶有幾縷濕冷的穿堂風尋隙鑽入,在堂屋內悄無聲息地盤旋。
唯一的光源,來自灶房門口那簇輕輕搖曳的火光。
陳旭依舊如鐵鑄般靜坐在角落的陰影裡,身下是那張小竹凳。他微微弓著背,肩膀寬厚卻透出濃重的倦意,脊梁卻仍執拗地保持著挺直。半舊的汗衫被雨水與汗水浸透,緊貼在前胸後背,泛出陰陰的潮氣。
他低垂著頭,濕漉的頭發遮去了小半張臉。一隻腳沾著乾涸的泥痕,赤腳踩在涼地上,腳趾無意識地向內微摳,仿佛想從地麵汲取些許寒意;另一隻腳屈起,腳掌牢牢抵住凳腿。
在他腳邊,靜靜躺著一隻粗陶海碗,碗沿殘留著淺淺的水漬。旁邊是半塊糖糍粑,邊緣被整齊地咬去一角。
他就這樣沉默地坐著,仿佛已與陰影、與潮濕凝固的空氣徹底交融,如同一尊自時光起始便守在此處的石獸,緘默,卻沉重。
堂屋裡靜得駭人,隻聽得見門縫間呼嘯的風、簷角斷續的雨,以及他胸腔裡傳來的沉緩呼吸,那呼吸帶著隱隱的回響,平穩得仿佛要一直持續到時間儘頭。
什麼也沒有打破這片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灶膛裡火星一聲輕爆,也許是院中樹枝被雨水壓斷的脆響,又或許,僅僅是一截老竹篾受潮後細微的“咯吱”。
陰影中,陳旭極緩地抬起了頭。
濕發從額前滑落,露出深陷的眼窩,和那雙蒙著灰翳、枯井一般的眼。他的目光並無焦點,卻像能穿透昏暗,無聲地掃過空曠的堂屋。
最終,那視線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緩慢,定定落向通往內室的那道厚實靛藍布簾。
布簾沉沉垂著,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隻有簾腳與地麵相接的縫隙裡,隱約透出內室橘紅色的、躍動的火光。
而就在那道光亮的邊緣——
一小片白色的衣角,靜默地停在那裡。
那是蘇瑤換下還未洗的裙子一角,隨手搭在簾後的矮凳上。此刻,這片不甚潔淨的白色,正怯生生地從簾下探出一點邊。
隻那麼一點點。在濃稠的黑暗裡,卻格外刺目。
如同深陷淤泥中的一瓣殘花。
陳旭的目光久久凝在那一小片蒼白的衣角上,邊緣被燈光染出一圈暖黃。
他的眼神深得仿佛要將那點微光吸入眼底,又像是要穿透眼前的什麼,望向遙不可及的遠處。眼底有暗流無聲翻湧,恍若正逆著時間回溯——是雨水泥濘中那張掙紮的蒼白的臉?還是火把節夜晚,固執綴在衣領上、即便在黑暗裡也依舊熠熠閃亮的水晶音符?
時間仿佛失去了刻度。
隻有他沉重的呼吸,如山體一般規律地起伏。
隻有那一角蒼白的衣影,仍固執地停駐在光與暗的交界。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緩緩垂落視線,落回腳邊那半塊冷透、孤零零的糖糍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夜越來越深,風也愈發透著寒意。
蜷在簾旁小竹凳上的身影,在昏暗中縮得更緊,
像一座無言的界碑,隔開裡外兩個世界。
門外的風雨聲仍在黑暗中悶悶地響著……
直到窗外的暴雨漸漸弱去,化作綿密淅瀝,如同某種聽不真切的耳語。
從窗隙滲入的風,褪去了刺骨的寒意,帶上泥土蘇醒後的清潤——
土坯小屋內,持續了一夜的溫暖與安心,如搖籃曲般輕柔。藥浴的餘溫似乎仍彌漫在空氣裡,守護著沉睡的人。
火塘餘燼固執地泛著暗紅,散出驅寒的餘溫,將光影淡淡抹在蘇瑤熟睡的臉上。她蜷在厚實的查爾瓦裡,臉頰上驚恐的蒼白已被深眠的紅潤取代,呼吸沉長,如倦鳥歸巢。這一夜的藥浴、薑湯與食物,不僅驅散了她的寒邪,似乎也撫平了她連日來的疲憊與驚惶。
搖籃中的陳月裹著軟布,小臉紅撲撲的,長睫投下淺影,小嘴微張,發出均勻的呼吸。她的手仍緊握著掉了漆的木娃娃,像護身符般不肯鬆開。
阿茹莫在矮桌上輕輕放下熱氣嫋嫋的白水煮蛋與裹著黃豆粉的溫糍粑。她無聲望向厚重的靛藍門簾,眼底沉澱著夜色的疲憊,也凝著磐石般的堅韌。目光轉向熟睡的小女兒,她嘴角浮起一絲疲憊而滿足的微笑。隨後,她悄然吹熄炭火盆裡最後一點殘焰,輕步退入內室,掩上了木門。
喜歡星光耀雄鷹請大家收藏:()星光耀雄鷹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