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鐵柱抱臂咧嘴嗤笑,黝黑的臉上毫不掩飾看戲的興奮。連更遠處正清理鋤頭的陳旭,也被這異常的寂靜吸引。他一直低垂的眉眼幾不可察地側了側,如警覺的獸察覺異動。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第一次穿過人群,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釘在田埂邊那張強作鎮定、卻掩不住驚駭的蒼白臉上。
他在觀察。
老王頭沒再出聲。他那張布滿深壑般皺紋的臉上,再也看不出催促、憤怒或勸慰,隻剩下岩石般冰冷、不容置疑的神情。這比咆哮更具威懾力,仿佛無聲地宣告:要麼執行,要麼離開。
蘇瑤絕望地環顧,目光本能地尋求最後一絲希望——她看見父親蘇文遠在另一個糞池邊佝僂忙碌。他赤著雙腳,清晰可見那雙長滿硬繭的腳,正浸泡在墨綠色粘稠的汙物裡,幾乎沒過腳踝。汗水順著他鬢角流下,脊背微彎,汗衫濕透貼在身上。他正用力揮動鏽蝕的糞叉,攪動池底,無人相助,無人看向她。
遠處同學們投來驚懼、厭惡、好奇、憐憫的目光,如千萬根細針,刺向她脆弱的神經。
刹那間,一種複雜的情緒在她胸腔炸開。是委屈?是尊嚴被撕碎的羞憤?是對肮臟的極致恐懼?還是不甘被看輕的倔強?抑或,是某種更沉重的東西,正悄然發酵。
那念頭一閃即逝——想到父親嘔心瀝血培育的“豐產1號”終於能在這片土地試種;想到這小小的紫色種子,承載著村裡百十口人對吃飽飯的渺茫希望;甚至……或許還因為陳旭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她分不清。也許所有的情緒——委屈、憤怒、倔強、責任,乃至一絲被逼出的病態獻祭感——早已熔作一團翻滾的岩漿,在她心頭猛烈燃燒!
無人可分擔,無人可解答。烈日之下,紅土田埂上,在老王頭岩石般的注視與眾人各異的目光包圍中,這個被拋至文明與蠻荒夾縫裡的城市少女,必須獨自咽下一切,做出選擇。
唯一清晰的是,就在下一瞬——
在鐵柱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綻到極致的刹那;
在陳旭一直低垂的冷眸驟然抬起、第一次閃過驚異與審視的刹那;
在所有的視線同時凝聚於她,形成無聲卻沉重壓力場的刹那!
蘇瑤狠狠一口咬住自己失色的下唇,齒尖深陷,幾乎咬出血來。一股被逼到絕境、如同幼獸般孤注一擲的狠勁,混著胸腔裡滾燙的怒火,瞬間燒儘她臉上最後一絲猶豫與脆弱。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在她烏黑的眼底灼灼燃燒。
在所有人的凝視下,在這片原始而粗糲的紅土地上,她猛地彎腰,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怒氣——猛地蹬掉了腳上那雙潔白刺眼的名牌運動鞋。鞋子被狠狠甩出,一隻滾進紅泥,一隻落進草叢。
所有目光凝固。連老王頭那雙渾濁而銳利的眼睛,也驟然一緊。
蘇瑤的雙手沒有絲毫停頓!她以近乎撕扯的力道,野蠻粗暴地扯下了那兩隻點綴著粉色薔薇花的手套——它們曾是她最後的象征,卻也像一層裹在身上、令她窒息的華麗枷鎖。
她將兩朵被揉皺、沾了手汗與一絲血跡的“白布花”,狠狠甩向田埂邊乾爽堅實的茅草根堆。粉色的薔薇瞬間被粗礪的草莖劃破,花瓣沾滿泥土草屑,蜷縮在地,如同兩個被遺棄的殘破布偶。
然後,在她甩開手套的刹那,沒有絲毫猶豫。所有圍觀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目光凝固。
她迅速卷起淺色牛仔褲的褲腿,動作急迫得有些粗魯,一直推到膝蓋上方。頓時,兩條從未經曆過風吹日曬、白皙得透出淡青血管的小腿,徹底暴露在山區濕涼的空氣裡。那皮膚細膩得近乎象牙白,腳趾甲修剪整齊,塗著透明的亮油,與四周黑紅的泥漿、粗礪的草葉形成強烈反差。
她沒有給自己時間去感受草地的紮刺或蚊蟲的威脅。方才那股決絕已點燃了她近乎自毀般的自尊,驅散了所有膽怯。
沒有絲毫遲疑,帶著撲向煉獄般的悲壯,她一步踏出——赤裸的右腳試探地踩進糞池邊緣粘滑的泥濘。冰冷、滑膩,帶著顆粒感的惡寒從腳底竄上。
緊接著,是更重的第二步。左腳抬起,踩落。
整個身體重心猛地前傾!
然後——
就在雙腳落定的瞬間!冰冷滑膩的汙穢如無數無鱗毒蛇,驟然纏上她細嫩的腳趾、敏感的腳心、平坦的腳背!那觸感如同腐爛活物,粘滑惡心,又似地獄伸來的冰冷觸手,貪婪吮吸纏繞!
一陣劇烈的惡心如電流竄上脊椎,衝進大腦。她眼前發黑,金星亂竄,胃部如被攪拌機絞動般痙攣,逼得她幾乎弓起身。全身細胞都在尖嘯: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