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開，在石鬆辦公室的角落形成了一小片略顯凝滯的空間。他剛放下電話，指間還夾著半截沒點燃的雪茄，目光落在新送來的分鏡草圖上，眉頭習慣性地微蹙著。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帶著小心翼翼的局促，挪到了他辦公桌的陰影邊緣。
石鬆抬眼望去。
來人穿著一身灰撲撲、明顯漿洗過多次顯得僵硬的宋兵號衣，尺寸不太合身，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他個子不算矮，但此刻微微佝偂著背，像一株還沒完全舒展開的青竹，帶著點不合時宜的書卷氣。頭發是純黑的，有些亂，幾縷不聽話的額發垂下來，半遮住光潔的額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極其年輕，線條乾淨利落，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輪廓分明，下頜線清晰得如同刀刻。即使穿著這身寒酸的龍套裝，也難掩一種天然的、未經雕琢的俊朗。他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極深的黑色，此刻卻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翳，遮住了大半眼神，隻透出一種近乎小動物般的緊張和靦腆。
他雙手無意識地捏著自己號衣的下擺，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用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清亮但音量極低的聲音開口：
“老…老板……”
石鬆沒說話，隻是看著他。這年輕人身上有種奇特的氣質，矛盾又和諧。怯生生的外表下，似乎藏著某種未被喚醒的、銳利的東西，像一柄藏在破舊劍鞘裡的好劍。尤其那眉眼輪廓，恍惚間讓石鬆想起很久以前在邵氏片場見過的一張年輕得過分、卻同樣帶著點不羈和靈氣的臉——那個後來被稱為某某的年輕人。眼前這個，更像那個某仔還沒被生活磨礪、未被星探發掘前的青澀版本，帶著未經世事的乾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老板，”年輕人又咽了口唾沫，聲音稍微大了點，但依舊帶著懇求的顫音，“我…我是等下和紫瓊姐演對手戲的宋兵甲…就是被梅超風一爪抓死那個……”
“我…我想問問，”年輕人抬起頭，那雙深黑的眸子終於完全露了出來，像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清澈又帶著點執拗的亮光，“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擋住紫瓊姐一招…就一招！然後再死？”
他急切地補充道，語速快了些：“劇本上寫的是‘梅超風鬼魅般掠過，宋兵甲慘叫斃命’……太…太潦草了。我想…能不能改成…梅超風一爪抓來，我用長槍格擋一下，雖然槍立刻就被她抓斷或者打飛，我也被那股力量震得吐血後退……但至少…至少我擋了一下！然後…然後她再給我致命一擊……這樣…這樣死得…是不是…更有價值一點？觀眾也能…記住一點點？”
他說完，立刻又低下頭，耳根微微發紅，仿佛剛才那段話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等待著老板的宣判或是嘲笑。
然後，石鬆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直接拋出一個讓年輕人徹底懵住的問題：
“如果讓你演尹誌平……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理？”
“啊？”年輕人猛地抬起頭，深黑的眸子裡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仿佛沒聽懂石鬆的話。尹誌平？那個《神雕俠侶》裡玷汙了小龍女、人人唾罵的全真教弟子？讓他演？他隻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宋兵甲啊！
石鬆的眼神卻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絲審視和探究：“對，尹誌平。不要想劇本現在怎麼寫。用你自己的理解，你覺得這個人，該怎麼演？他見到小龍女那一刻，心裡在想什麼？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是純粹的惡，還是……彆的？”
年輕人徹底呆住了。他臉上的靦腆和緊張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陷入深度思考的茫然和專注。他微微張著嘴，眼神失去了焦點，仿佛靈魂已經飄進了另一個時空，那個屬於尹誌平的全真教、古墓、還有那輪清冷月光的時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石鬆耐心地等著，指節在桌麵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著。
終於，年輕人眼中的迷霧漸漸散去，重新聚焦，那深黑的瞳孔裡，亮起了一種奇異的光彩，一種混合了理解、掙紮甚至是一絲悲憫的複雜光芒。他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聲音不再顫抖，反而帶著一種沉浸在角色裡的、低沉的思索感：
“尹誌平……”他緩緩開口，仿佛在咀嚼這個名字的重量，“他……首先是個道士。清規戒律刻在骨子裡十幾年……他應該……很壓抑。見到小龍女……不是像普通登徒子那樣見色起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那是一種……毀滅性的衝擊。像在漆黑的地底關了一輩子的人，突然看到一輪不屬於人間的月亮……太亮了，太乾淨了，亮得讓他自慚形穢，也亮得……讓他心裡關著的那頭野獸徹底瘋了。”
他的語速越來越穩，眼神也越來越亮，那點靦腆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投入：“他不是單純的惡。他是被那種極致的美和聖潔……逼瘋了。那一刻，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褻瀆？還是……絕望地想抓住一點那不屬於他的光？事後……他應該比任何人都痛苦，那種清醒後的、被自己惡心到的痛苦，還有……對那輪被他親手玷汙的月亮的無儘悔恨和絕望……他會活在煉獄裡，自己造的煉獄。”他深吸一口氣，總結道，“他壞，壞得該死。但他壞得……很可憐，也很可悲。演他，不能隻演色欲，更要演那種被信仰和美徹底撕裂的……瘋魔和……毀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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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鬆敲擊桌麵的手指，倏地停住了。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破爛宋兵號衣的年輕人。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上，此刻正煥發著一種與年齡和身份極不相稱的角色洞察力，那雙深黑的眼睛裡，仿佛真的映出了終南山的月色和古墓的幽暗。那份對複雜人性幽微處的理解和共情能力，絕非一個普通龍套所能擁有。
“好。”石鬆隻吐出一個字，乾脆利落。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服裝組，把尹誌平的道袍準備好。化妝師，過來給這位……”他頓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年輕人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給這位星…小哥…定妝。動作快。”
然後，石鬆指了指旁邊一把空椅子，對已經完全石化、大腦一片空白的年輕人說：“坐。我們聊聊尹誌平。宋兵甲也是你的”他的目光掃過年輕人身上那套可笑的宋兵號衣，又補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對了，你剛才說的擋一招……好好擋，好好‘死’給梅超風看。”
年輕人，或者說，此刻被賦予了全新身份和無限可能的年輕人，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他隻是傻傻地站著，又看看石鬆，再看看聞聲趕來的、一臉驚愕的服裝師和化妝師。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和茫然像巨浪一樣衝擊著他，讓他幾乎站立不穩。那雙深黑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被徹底點燃了，亮得驚人。
攝影棚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為這個角落的劇變，屏息了一瞬。一個新的名字，一顆注定不會蒙塵的星辰，即將在這片造夢的江湖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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