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香港深水埗。
油麻地避風塘吹來的鹹腥風,裹著廉價塑料和隔夜餿水的氣味,鑽進鴨寮街迷宮般的後巷。吳君如捏著鼻子,把熒光綠馬甲的拉鏈扯到頂,擋住一隻嗡嗡亂撞的綠頭蒼蠅。
“山雞哥!這深水埗比旺角還離譜!鴿子籠摞鴿子籠,上海小囡真能住這?”她踮腳跳過一灘汙黑的積水,鞋尖還是濺上了可疑的油漬。
山雞叼著新換的牙簽,花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精瘦的刺青小臂。他眯眼掃過電線杆上層層疊疊的招租啟事和“通渠王”廣告,嗤笑:“上海灘大小姐落難香江,住鴿子籠有咩出奇?”他掏出那張被摩挲得卷邊的黑白照片——上麵是她一年前在街坊福利會演出時拍的模糊側影,眉峰如刀,下頜微揚,即便像素粗糙也掩不住那股子冷冽的英氣。
“喂,”吳君如突然壓低聲音,胳膊肘捅了捅山雞,“你說老板這麼玩命挖這些十幾歲的靚妹…等她們真能拍戲走紅,老板怕不是要七十歲拄拐杖看她們拿影後?嘖,圖啥呀?”
山雞斜睨她一眼,牙簽在齒間靈活地轉了半圈:“大佬的心思你少猜。圖啥?集全香港最靚嘅星,鑲在他老人家的權杖上當寶石。七十歲?嗬,你信不信,到那時他老人家還能新娶一房?”
吳君如翻了個白眼:“癡線!”
“開工!”山雞吐掉牙簽,一腳碾碎,“目標:南昌街‘福安大廈’天台板間房”
所謂的“福安大廈”,不過是棟牆皮剝落、樓梯扶手鏽跡斑斑的舊樓。天台用鐵皮和石棉瓦違章搭建出蜂巢般的隔間,公用水龍頭滴答作響,晾曬的廉價內衣褲在熱風中飄蕩。
吳君如捏著地址條,停在一扇薄薄的膠合板門前。門縫裡飄出嗆人的煤煙味和…隱約的上海話爭吵。
“姆媽!這件絨線衫補了三次了!同學都笑我!”少女的聲音清亮,帶著壓抑的委屈和不甘的硬氣。
“笑笑笑!讓他們笑去!阿拉屋裡廂啥情況儂不曉得?你爸爸上個月工傷,老板隻賠了兩千蚊!儂還想買新衫?”中年女人的聲音嘶啞疲憊,帶著濃重的滬腔。
吳君如和山雞對視一眼。山雞下巴一揚,吳君如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門吱呀一聲拉開半扇。
光影交錯間,少女的身影撞入眼簾。
她比照片上更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藍布學生裙,肘部打著同色補丁。
肌膚是久不見陽光的冷白,鼻尖沾著一點煤灰。
五官如同精雕的寒玉——兩道英氣的劍眉斜飛入鬢,襯得那雙眼睛越發幽深冷冽,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不自知的銳利;鼻梁高而直,唇線緊抿,天然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倔強。
氣質是矛盾的混合體。早熟的冷硬包裹著少女的脆弱,像一柄尚未開鋒便被迫裹上粗布的寶劍。烏黑的長發編成一條粗辮子垂在胸前,額角碎發被汗水濡濕。
她警惕地盯著門外兩個奇裝異服的不速之客,眼神像冰錐:“找誰?”普通話帶著糯軟的滬語尾音,語氣卻冷硬。
她身後,一個麵容愁苦、係著圍裙的中年婦人張母)緊張地探出頭,看到山雞的刺青和金鏈子,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想把女兒往回拉:“囡囡!關門!”
吳君如立刻祭出法寶——唰地抖開“萬能”宣傳頁!淺水灣的碧海藍天和金燦燦的ogo再次成為最耀眼的武器。
“阿妹!轉運的機會來啦!”吳君如切換成蹩腳的港普,努力擠出最“真誠”的笑容,“寰宇星輝!香港最大娛樂公司!老板石鬆!世界首富!東南亞親王!”她指著宣傳頁上石鬆被p得如同神隻的照片,“我們看上你的潛質啦!氣質獨一無二!送去公司培訓,唱歌跳舞演戲!包你紅遍香江!”
“培訓期間月薪4500港幣!現錢!月月拿!不用再穿打補丁的衣裳!”
“安家費五萬港幣!簽了意向書,先給一半!讓你阿爸好好養傷,姆媽也不用日夜趕工!”
五萬!一半!
這個數字像驚雷炸響在狹小悶熱的板間房。
張母倒吸一口涼氣,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女兒的胳膊,眼神在恐懼與巨大的誘惑間劇烈掙紮。裡屋傳來男人壓抑的咳嗽和翻身時破床板的呻吟。
少女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那雙冷冽的眼睛死死盯住吳君如,又掃過山雞,最後落在那張夢幻的宣傳頁上。她沒說話,緊抿的唇線繃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山雞動了。
他沉默地上前一步,動作乾脆利落,從鼓囊的腰包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沒有拍,隻是穩穩地放在門口唯一一張瘸腿塑料凳上。信封口沒有封死,露出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邊緣。
“兩萬五,定金。”山雞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眼神卻像手術刀般精準剖開眼前困窘的現實,“白紙黑字,寰宇星輝的章。簽了,錢拿走。剩下一半,人到淺水灣,立刻給。”他的目光掃過少女磨破的裙邊和她母親洗得發白的圍裙,“是繼續在這鴿子籠裡熬,還是換條路讓你爹媽喘口氣,你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