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的雪粒子敲著窗欞,西安綏靖公署的密室裡,炭盆也驅不散1936年深冬的寒意。安琪爸爸——這位剛過而立之年,東北三十萬子弟兵的主帥,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積了長長一截灰。他盯著對麵那人,像在審視一團無法捉摸的迷霧。他胸腔裡那顆心,此刻正如這關外的雪原,表麵冰封,底下卻奔湧著滾燙的岩漿——
周先生隻穿著半舊的灰布棉袍,清臒的麵容被燭火映得明暗不定,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過寒潭的星子。
“張將軍,”周先生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穿透炭火的劈啪聲,“令尊一世英雄,最終血染北疆。那列爆炸的火車,碾碎的不僅是老帥的性命,更是東北三千萬父老的身家性命和脊梁骨。”
安琪爸爸的手指猛地一顫,煙灰簌簌落下。皇姑屯!父親血肉模糊的殘軀、母親瞬間灰敗的臉、東北軍震天的悲號……那深埋的劇痛被猝然撕裂,他喉頭滾動,下頜繃緊如鐵。為父報仇!這念頭像野獸的利齒啃噬著他,幾乎要衝破理智的牢籠——這份骨子裡的熱血,是他所有行動最原始的驅動力。
周先生的目光如同實質,沉沉壓在他肩頭,聲音更沉了幾分:“如今,將軍麾下三十萬東北子弟,他們的父母妻兒,還在白山黑水間日夜泣血,盼著將軍帶他們打回老家去!將軍忍心看他們繼續在異鄉的戰場上,對著自己的骨肉同胞舉起槍口,流儘最後一滴無謂的血嗎?”
安琪爸爸眼前仿佛炸開一片血紅。不是戰場上敵人的血,是熟悉的東北口音的哀嚎,是倒在關內黃土地上的年輕麵孔,是老家來信裡鄉親們被異族鐵蹄蹂躪的控訴……那些強壓下去的質疑和錐心之痛,此刻排山倒海般湧來,幾乎將他淹沒。他握緊了拳,指節捏得發白。對兄弟袍澤的義氣,對家鄉父老的責任感,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肩上,勒得他喘不過氣。這份“豪爽重義”,此刻成了將他推向懸崖的巨手。
燭火猛地一跳。周先生傾身向前,那雙洞穿世事的眼睛直視著安琪爸爸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拋出最後一句,聲音不高,卻如洪鐘大呂,震得整個密室嗡嗡作響:“將軍,是做千古功臣,還是萬世罪人?就在你一念之間!若將軍肯舉義旗,統領東北軍民光複河山,我們願尊您為東北抗日聯軍主席!”
“千古功臣……萬世罪人……抗聯主席……”安琪爸爸喃喃重複,像被這幾個滾燙的字眼灼傷。“主席”!這個名號瞬間點燃了他骨子裡的某種東西——一種被認可、被托付、甚至能統領全局的想象,讓他熱血沸騰。他腦中閃過父親的身影,閃過東北的雪原,閃過麾下兄弟們的臉。他猛地抬頭,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灼熱的光取代,那是一種被徹底點燃、孤注一擲的決絕。他重重一掌拍在鋪著軍事地圖的桌上,震得燭火狂舞:“好!就這麼乾!為了東北,為了死去的爹!我,乾了!”這一掌,拍碎了他可能存在的審慎權衡,拍出了他性格深處那份在重大關頭易被激情裹挾、甚至帶著幾分天真的衝動。他未曾深想,這“一念之間”的驚雷,將如何劈開他自己和至親之人未來的命運。
西安城驚天動地的消息傳到北平協和醫院特護病房時,於鳳至正倚在窗邊。窗外是鉛灰色的天和光禿禿的枝椏,她手裡摩挲著一塊冰涼的白玉佩——那是丈夫去年匆匆來探病時留下的,上麵刻著“同命”二字。他當時握著她的手,眼神裡有她看不透的焦灼和沉重:“大姐,家裡……還有安琪和閭尋,就托付給你了。外麵的事,我來扛。”他總是這樣,將最重的擔子、最深的憂慮,以一種看似豪邁、實則不容置疑的姿態壓在她肩上。他那份對“大事”的狂熱投入,常常伴隨著對“家事”的任性和回避。他們最小的女兒安琪,是1944年冬在顛沛流離的旅途中出生的。繈褓中便離開了沈陽故土,尚在牙牙學語時,就跟著母親和兄姐輾轉於大後方,小小的安琪對父親的印象,隻有偶爾探視時那高大卻總是籠罩著憂思的身影和溫暖的、帶著煙草味的大手。
報童嘶啞的“號外!號外!”聲穿透玻璃。於鳳至展開報紙,頭版觸目驚心的標題和照片讓她眼前一黑,玉佩“啪嗒”一聲掉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悶響無聲。她扶著窗欞才勉強站穩,心口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透不過氣。那個“乾”字,石破天驚,也意味著滔天大禍!丈夫已將自己置於懸崖之巔,再無退路!她太了解他了,骨子裡的愛國熱血一旦被點燃,便會不顧一切地燃燒,哪怕燒毀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和這個家。那份熾誠毋庸置疑,卻也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她立刻掙紮著下床,不顧醫生勸阻,忍著術後未愈的刀口劇痛,開始瘋狂地發電報、打電話。變賣!必須變賣!她冷靜得可怕,指揮著心腹管家打開她從沈陽帶出的厚重紫檀木箱。滿室珠光寶氣黯然失色——翡翠屏風、成套的祖母綠頭麵、鑲滿東珠的鳳冠、甚至還有張家祖傳的幾件禦賜之物……這些都是她作為張家大少奶奶的體麵,是留給女兒安琪的嫁妝,是兒子閭尋的根基。此刻,卻成了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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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送到香港蘇富比……那套,找天津衛的曹二爺,他識貨,價錢壓低些也要快!”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指尖的顫抖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每一件珍寶離手,都像剜去她心頭一塊肉。為了那個在西安被熱血和或許天真的豪賭衝昏了頭腦的男人,為了他口中要扛起的“家國”,她必須傾儘所有,為他鋪一條或許能逃生的路。她堅韌、睿智,此刻更展現出近乎無限的包容與堅忍,默默承受著他任性帶來的傾覆之災。她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風雪,仿佛看到丈夫前路未卜的歸途——她那時還不知,那竟是一條通往漫長幽禁的不歸路。
時間碾過五年。1949年的基隆港,混亂如同末日。巨大的郵輪像受傷的鋼鐵巨獸,發出絕望的嘶鳴。碼頭上,人潮洶湧,哭喊、推搡、踐踏……行李散落一地。
於鳳至死死攥著女兒安琪的小手,纖細的手指幾乎嵌入孩子稚嫩的皮肉裡。安琪剛滿五歲不久,小臉嚇得煞白,緊緊依偎著母親。於鳳至月白色的旗袍下擺沾滿泥汙,發髻散亂,單薄的身體在人潮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護著懷裡的安琪和緊抓她衣角的兒子閭尋,拚命向那艘即將啟航的巨輪擠去。她咬著牙,支撐她的不僅是求生本能,更是那個被囚禁在遠方、音信全無的男人留下的囑托——“家裡就托付給你了”。這份重托,是她半生苦難的源頭,也是她無法卸下的十字架。
“安琪——!”
她淒厲的尖叫被淹沒。眼睜睜看著女兒小小的身體被撞飛出去,摔在冰冷濕滑的甲板上,一隻沾滿汙泥的小皮鞋孤零零地躺在遠處。安琪驚恐地抬起滿是淚水和汙泥的小臉,茫然四顧尋找母親。於鳳至肝膽俱裂,拚命想衝過去,卻被混亂的人潮死死裹挾著,離那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遠。兒子閭尋在她身邊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巨大的驚嚇瞬間澆滅了他眼中最後的光亮,隻剩下空洞和死寂。
“抓緊!彆回頭!”養父沙啞的聲音帶著鐵血。安琪的小手死死抓住他油膩的衣領。這一次,是徹底的訣彆。她成了斷線的風箏。碼頭上,於鳳至望著巨輪離港,懷中是徹底失魂的兒子,心,碎成了基隆港冰冷的礁石。她的堅韌與包容,又一次被那個男人命運的狂風巨浪撕扯得粉碎。
十五年後。洛杉磯比弗利山莊,陽光永遠慷慨,卻照不進一棟西班牙風格豪宅的深處。
於鳳至坐在寬大的書桌前,對著堆積如山的英文法律文件和泛黃的剪報。她穿著素雅的旗袍,鬢角已染霜華,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和無法化解的哀愁。書桌一角,壓著一封簡短而冰冷的電報,發自大洋彼岸某個綠樹掩映的幽禁之地:“為護四妹名分,請簽離婚書。漢卿。”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她付出了所有——健康、財富、尊嚴,換來的竟是這樣一紙冰冷的休書?為了成全另一個女人的“名分”?石鬆的評價在她耳邊回響:“在私人情誼上,他或許可以稱得上豪爽重義……但在家庭和感情上…他任性妄為,反複無常。”為了成全身邊唯一陪伴者的“名分”,他可以對結發妻子、為他傾儘所有的發妻,如此輕易地揮下刀鋒。這份對“情誼”的“豪爽重義”,在家庭倫理麵前,顯得何其自私與殘酷。
她疲憊地閉上眼。書桌上的文件裡,夾雜著一些零星的剪報、模糊的通訊記錄和托人輾轉打探來的隻言片語,拚湊出丈夫這近三十年來令人窒息的軌跡:
1937年初:南京,宋公館。最初的“保護性居住”,尚有舊部探望,算是“優待”。那時,他或許還帶著一絲“功臣”的幻想?那份政治上的天真,讓他低估了旋渦的深度。
1937年底:奉化溪口,雪竇山中國旅行社招待所。環境清幽,卻已是實質軟禁。
1939年秋:湖南郴州蘇仙嶺,破敗道觀。條件艱苦,轉移倉促。
1939年底:湖南沅陵鳳凰山,古寺。孤獨加深,常獨坐江邊。那份赤誠的愛國心,隻能在鐵窗內空耗?
1941年5月:貴州修文陽明洞,王陽明謫居地。與世隔絕,潛心讀書。此間於鳳至病重赴美就醫,趙四小姐前來陪伴。趙四的堅持契合了他這份需求,卻也讓他更深地陷在依賴中。
每一次秘密轉移,都像在她心上又加了一把沉甸甸的鎖,鎖孔裡灌滿了鉛。兒子閭尋的房間就在隔壁。那個曾經活潑聰穎的少年,如今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卻終日蜷縮在厚重的窗簾後麵,像一隻受驚的鼴鼠,害怕陽光,害怕聲響。他唯一的動作,就是用蒼白顫抖的手指,一遍遍折疊著小小的紙船,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船……開船……回家……找妹妹……”基隆港那場噩夢般的踩踏和與五歲妹妹的永彆,徹底摧毀了他的精神世界。
華爾街變賣珠寶的辛酸,四處奔走呼號卻石沉大海的絕望,特務無孔不入的監視恐嚇書房曾莫名起火,燒掉她半生搜集的救夫證據)……這些都沒有擊垮她。但兒子的崩潰和這封絕情的離婚書,卻像最後一根稻草,幾乎壓垮了她苦苦支撐的脊梁。她耗儘了一生的堅韌、睿智與包容,去填補那個男人因熱血、天真、任性所製造的巨大深淵。最終,換來的卻是被利用殆儘後的拋棄。
“漢卿……”她對著虛空低語,指尖撫過書桌上一張安琪幼時在逃亡路上拍下的唯一一張模糊照片,淚水無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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