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路梧桐葉的金黃，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漂洗，漸漸被更深的寒色取代。車文強的事業，如同上海灘深秋的天氣，反複無常。
那間開在外灘源、瞄準高端商務宴請的“浦江薈”，起初借著戴程程悄悄引薦的幾位“叔叔伯伯”的光顧，也曾短暫地門庭若市，精致的本幫菜香氣四溢。車文強穿著簇新的西裝，意氣風發地在席間周旋，杯觥交錯間，仿佛看見了一條鋪滿金磚的通途。戴程程偶爾會來，坐在最安靜的角落，看著他與那些麵色紅潤、談吐不凡的客人談笑風生，眼中滿是驕傲的星光。
然而，好景如泡沫。當那些依靠戴家麵子而來的“關係戶”嘗鮮期一過，浦江薈昂貴的定位和略顯單薄的後台便暴露無遺。新鮮食材的損耗、高昂的租金、核心大廚被對手高價挖走……一記記重拳接踵而至。某個冷雨敲窗的深夜，車文強獨自坐在空蕩的大堂裡，賬本上刺目的赤字在慘白的燈光下張牙舞爪。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麵上，骨節瞬間泛紅，喉結滾動，最終卻隻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困獸般的低吼。
“文強哥……”戴程程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肩上落著細密的雨珠。她看著一地狼藉和燈光下車文強頹然弓起的背脊，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快步走過去，冰涼的小手覆上他緊握的拳，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那片冰冷和僵硬。
車文強猛地抽回手，動作快得像被燙到。他抬起頭，眼底布滿紅絲，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自嘲：“程程，回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看看我，像不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他指著空曠的大堂，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你父親說得對！我，車文強，就是個乾啥啥不成的廢物！配不上你戴家大小姐！”
“不許你這樣說自己！”戴程程的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她倔強地再次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西裝布料裡，“一次失敗算什麼？我信你！我戴程程看中的男人，絕不會倒在這裡！”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穿透冰冷的雨夜。
車文強定定地看著她淚光盈盈卻異常堅定的眼睛，那裡麵燃燒著的信任像一小簇火焰，短暫地驅散了他心頭的濃重陰霾。他反手緊緊握住她微涼的手，用力得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裡，許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好。”
浦江薈黯然關張的煙塵尚未落定，車文強便一頭紮進了更洶湧的浪潮——海南的地皮。那是一個被狂熱和欲望燒得滾燙的泡沫時代。他幾乎押上了所有殘餘的身家，又憑著戴程程私下輾轉托人牽線搭橋，才勉強湊足了入場券。他奔波於海口、三亞的塵土飛揚之間，在簡陋的招待所裡熬紅雙眼研究圖紙，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虛與委蛇。戴程程的電話成了他灰暗日子裡唯一的慰藉，她總是溫柔地聽他訴說焦灼和疲憊，末了，用她特有的嬌嗲卻堅定的語調說：“文強哥，熬過去，一定熬過去！我等你回上海呀！”
然而，命運似乎鐵了心要碾碎他的脊梁。宏觀調控的巨斧毫無征兆地劈下，海南的房地產神話瞬間雪崩。無數紙麵上的財富化為烏有，車文強投入的所有資金，連同借來的巨款，被凍結在了一片片迅速荒蕪的“爛尾地”上，成了無法解套的沉重枷鎖。討債的人堵過他在上海臨時落腳的賓館房門，威脅的電話不分晝夜地響起。巨大的壓力下，車文強病倒了，高燒不退，在浦東一家小診所裡昏沉了數日。戴程程不顧家裡可能的反對，偷偷跑出來照顧他。她笨拙地擰著冷毛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用小勺一點點喂他喝下苦澀的藥汁。病中的車文強意識模糊，緊緊抓著她的手，一遍遍痛苦地囈語：“完了……全完了……對不起……程程……對不起……”滾燙的淚水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
戴程程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去他的淚痕，俯身在他耳邊，聲音輕柔卻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文強哥，聽著，還沒完。相信我，一切還沒結束。你還有我。”
幾天後，當車文強的燒終於退去，身體依舊虛弱時，戴程程帶來了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她坐在病床邊，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文強哥，”她把文件袋輕輕放在他蓋著薄被的腿上，“這裡麵，是我媽媽留給我……最後的保障。”
車文強心頭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他掙紮著坐起身，手指微微顫抖地打開文件袋。裡麵是一份詳細的信托文件副本，還有一張數額驚人的銀行本票存根。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串天文數字上，瞳孔驟然收縮，猛地抬頭看向戴程程，聲音因為震驚和巨大的不安而變了調：“程程！這……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是，”戴程程打斷他，語氣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微笑，“現在，它是你的了。用它，去拿下那張牌照。”她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吐出一個極其關鍵、代表著某種特殊準入資格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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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文強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那張牌照！那是他曾在某個極度沮喪的夜晚，酒後向她吐露過的、一個遙不可及的翻身機會！它掌握在某個極其低調、背景深厚的港商手中，是進入某個暴利而壁壘森嚴領域的唯一門票。他從未想過，戴程程不僅牢牢記在了心裡，甚至……押上了她母親留給她安身立命的全部財產！
“不行！絕對不行！”車文強像被烙鐵燙到，猛地將文件袋推開，文件散落在病床上，那張存根像燃燒的炭火刺痛他的眼睛，“程程，這是你最後的依靠！我不能……我不能讓你冒這麼大的險！萬一……”
“沒有萬一！”戴程程猛地提高聲音，一把抓住他推拒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直視著他震驚和痛苦交織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車文強，你給我聽清楚！這不是施舍，這是我戴程程，對我自己選擇的男人的投資！也是我對我們未來的賭注！我相信你，勝過相信這世上任何人！拿著它，去把那張牌照拿下來！去證明給所有人看，我戴程程的眼光沒有錯！給我贏回來！連本帶利！”
她的話語如同熾熱的岩漿，裹挾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和磐石般的信任，狠狠灌入車文強瀕臨枯竭的心臟。他看著眼前這個平日裡嬌柔愛笑、此刻卻眼神淩厲如刀鋒的女孩，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衝垮了他所有的防線。他喉頭劇烈地哽咽著，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用儘全身力氣抱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滾燙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滴落在她柔軟的發間，混合著一種重壓之下爆發的、近乎悲壯的決心。
“好……”他嘶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血腥氣和重生的力量，“程程，我車文強對天發誓！這張牌照，我一定拿下來！你的信任，我用命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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