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盛夏,仿佛被世界杯的狂熱和接連砸下的巨額財富鍍上了一層永不褪色的金箔。石星和阿英的生活,如同按下了快進鍵,在流光溢彩與腳踏實地的忙碌中飛馳。
彩票的餘韻與甜蜜的負擔:
世界杯的終場哨聲吹響,四強結果毫無懸念地定格為:巴西、德國、土耳其、韓國。如同石星劇本的完美複刻。
那兩張小小的四強彩票石星和阿英各持一張),瞬間化身點金石。流程是熟悉的配方:帽子、口罩、體彩中心莊嚴肅穆的大廳、一絲不苟的驗票、扣稅、最終變成兩張沉甸甸的銀行存折——石星那張稅後又是五百多萬入賬,阿英那張也再次帶來了近六十萬的驚喜。
“老天爺追著送裝修錢?”阿英看著存折上再次暴漲的數字,已經有些麻木了,隻剩下一種暈乎乎的、被巨大餡餅砸中的不真實感,以及石星那句玩笑話成真的荒謬感。她緊緊挽著石星的胳膊,口罩下的臉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這一次,她沒再說“奶粉錢”,巨大的財富開始重塑她對未來的想象邊界。
財富的底氣讓選擇變得從容。阿英很快在閔行鎮靠近交大的一個新樓盤,選中了一套100平米、南北通透的三房一廳。總價20萬出頭,對於手握百萬現金的她而言,輕鬆全款。更讓她心動的是,這套房符合當時的政策,能辦理藍印戶口——這是她這個外地姑娘,紮根上海、獲得身份認同的重要一步。簽下購房合同,拿到鑰匙的那一刻,摸著嶄新的房門,阿英眼中閃爍著踏實而憧憬的光芒。這裡,將是屬於她的、獨立的港灣,也是她和石星周末甜蜜相聚的愛巢。
周末成了兩人最奢侈也最充實的時光。財富釋放了時間,也拓寬了生活的半徑。
浦東東方城市花園168平的大平層毛坯房,閔行100平新房的軟裝,兩處工地在召喚。周末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跑裝修公司,在眼花繚亂的建材市場裡挑選地磚、牆漆、衛浴;在燈具城被水晶吊燈晃暈了眼;在家居賣場的沙發海洋裡反複試坐……這些瑣碎在巨額財富的支撐下,不再是令人頭疼的負擔,反而成了兩人共同規劃未來、品味生活的甜蜜過程。石星負責拍板大方向和把控預算雖然預算已不是首要考慮),阿英則沉浸在挑選窗簾花色、抱枕樣式的細節快樂中。每一次共同的決定,都讓那個“家”的輪廓更清晰一分。
川沙的紫色浪漫:逃離城市的喧囂,他們驅車前往川沙的尋夢園。盛夏時節,成片的薰衣草正值花期。一望無際的紫色花海在陽光下鋪陳開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鬱而獨特的馨香。阿英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像一隻快樂的蝴蝶,興奮地在花田間的小徑上奔跑、轉圈。石星舉著新買的數碼相機佳能poershot,2002年的時髦貨),鏡頭追隨著她明媚的笑靨,定格下紫色的波浪與少女的飛揚。他們在花海深處的白色長椅上小憩,分享一盒冰激淩,陽光透過草帽的縫隙灑下,時光仿佛都染上了薰衣草的淡紫色,寧靜而悠長。
朱家角的時光倒影:另一個周末,他們走進了水鄉朱家角。放生橋畔,槳聲欸乃,白牆黛瓦倒映在粼粼波光中。阿英被古裝租賃店吸引,石星笑著慫恿她嘗試。一番裝扮,阿英身著清雅的漢服襦裙,綰著簡單的發髻,略施粉黛,竟真有了幾分江南閨秀的婉約氣質。兩人雇了一條搖櫓船,船娘唱著悠揚的吳儂軟語小調。石星穿著借來的長衫有點不合身),和阿英並排坐在船頭。小船悠悠穿過一座座石橋,穿過臨水而建的老街。石星用相機記錄下阿英倚窗遠眺的側影,在廊下回眸的淺笑,在石橋上手執團扇的俏皮。古舊的水鄉背景與鮮活的青春身影交織,仿佛穿越了時光。
深坑的雲端奢享:為了慶祝阿英的藍印戶口申請提交成功閔行房產附帶),石星預訂了剛開業不久、轟動一時的佘山世茂深坑酒店。驅車前往,當車子駛入地下,深入那巨大的礦坑,看到依附於懸崖峭壁之上的獨特建築時,阿英被這奇景震撼得說不出話。入住的房間擁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落差巨大的峭壁瀑布和碧綠的潭水,景色壯麗而獨特。傍晚,他們在懸空於深坑之上的觀景餐廳享用精致的晚餐。夜幕降臨,峭壁上的燈光亮起,如夢似幻。回到房間,巨大的圓形浴缸臨窗而設,撒上酒店提供的玫瑰花瓣。阿英泡在溫暖的水中,看著窗外深坑底部靜謐的潭水和遠處城市的點點燈火,感受著水流溫柔的包裹,身心徹底放鬆下來。石星坐在一旁,遞給她一杯果汁。無需言語,這極致的舒適和窗外奇幻的夜景,本身就是最浪漫的情話。阿英靠在浴缸邊緣,臉頰被水汽蒸得微紅,看向石星的眼神裡,充滿了依賴和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與周末的絢爛多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上海港機廠技術部機械一組那按部就班、甚至有些凝滯的工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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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星依舊是那個低調、勤勉的“石工”。巨額財富被他小心地隱藏,生活品質的提升比如那台新數碼相機)也隻被同事們認為是“交大畢業生會理財”或者“找了個能乾的女朋友”。他畫著岸橋圖紙,參與著不痛不癢的技術討論,看著老陳、老王他們下午繼續“技術研討”麻將),年底繼續“饕餮”和收卡。一切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
但石星知道,腳下的巨輪正在緩慢下沉。關於廠子經營不善、效益下滑的傳聞越來越多。他偶爾會“無意”間在閒聊中提起:“聽說世博會選址浦東,咱們這塊地……會不會有影響?”或者,“振華現在勢頭真猛啊,到處拿訂單。”老陳會歎氣:“唉,沒辦法,人家機製活。”老王則會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聽說上頭……在談合並?振華要吃掉我們?”石星心中了然,曆史的車輪正沿著既定的軌跡滾動。2008年,上海港機將完成它的曆史使命,在世博會的名義下,被振華港機合並吞並)。管彤賢當年對上海港機廠zpc)潘廠長“道德敗壞”的評價,似乎也在這暮氣沉沉的氛圍中找到了注腳。
廠裡關於一把手潘廠長的風言風語從未停歇,最近更是甚囂塵上。食堂新來的那個年輕漂亮、據說隻有二十出頭的服務員小妹,和潘廠長之間的互動,越來越不避人耳目。有人撞見潘廠長的專車深夜送她回宿舍;有人看到潘廠長在廠區僻靜處“指導”她工作,舉止親密。這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印證著管彤賢當年痛斥的“道德敗壞”,也成了這艘將傾巨輪上,一塊刺眼而腐朽的舢板。
一個普通的周二下午,技術部的張部長和經營部的李部長,神神秘秘地召集了包括老王在內的幾個骨乾,說要陪同天津港的重要領導去常州考察一家“關鍵供應商”,讓石星也跟著去“學習學習”。石星心知肚明,這所謂的考察,不過是公關的幌子。
一行人驅車抵達常州,入住當地最豪華的香格裡拉大酒店。晚宴設在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珍饈美饌,茅台五糧液流水般送上,場麵奢華。天津港的領導被眾星捧月,幾杯酒下肚,氣氛熱烈起來。
飯後,張部長笑容滿麵地提議:“領導今天舟車勞頓,咱們去放鬆放鬆,體驗一下我們常州的地方特色!”眾人心照不宣地附和。
石星跟著人群來到酒店附屬的、裝修得金碧輝煌的某大型娛樂會所門前。剛踏進大堂,眼前的景象就讓石星這個重生者都感到一陣頭皮發麻的震撼!
隻見寬闊無比、鋪著紅毯的環形大堂兩側,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方陣,整整齊齊地站滿了身著統一高開叉旗袍的年輕女孩!粗略望去,至少有二三百人!她們個個妝容精致,身材高挑,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甜美微笑,燈光下,雪白的肌膚和鮮豔的旗袍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場麵之宏大,陣容之“豪華”,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歡迎光臨!”鶯鶯燕燕的聲音彙成一片柔媚的聲浪。
天津港的領導顯然見慣了大場麵,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背著手,如同皇帝選妃般,慢悠悠地從這龐大的方陣前踱步走過,目光挑剔地掃視著。張部長和李部長則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特色”。
老王捅了捅石星的胳膊,擠眉弄眼,低聲道:“小石,開眼界了吧?這才叫排麵!”
這是國企生態鏈裡,依附於權力和項目之上,龐大而腐朽的“醬缸”最直觀的呈現!美女們流水般被領班引導著,簇擁著幾位領導走向不同的包廂。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水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欲望氣息。
石星借口去洗手間,暫時逃離了這令人窒息的金粉修羅場。站在洗手間冰冷的鏡子前,他用冷水洗了把臉。鏡中的自己,眼神複雜。他想起了周末在深坑酒店,和阿英在雲端享受的寧靜與溫馨;想起了薰衣草花海裡阿英純淨的笑容;想起了朱家角水鄉的槳聲燈影。而此刻,一門之隔,是幾百個女孩如同商品般被挑選,是權力與欲望赤裸裸的交媾。
巨大的撕裂感,如同冰與火,同時灼燒著他。財富為他築起了金色的堡壘,讓他和阿英得以在堡壘內享受鎏金般的歲月靜好。但堡壘之外,他暫時還身處其中的這個體係,這個即將走向終點的上海港機,乃至更廣闊的某種生態,卻如同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醬缸,翻滾著貪婪、腐朽與不堪。他既是看客,也曾是前世)缸中掙紮而不自知的魚蝦。
他深吸一口氣,擦乾臉上的水珠。眼神重新變得平靜而深邃。他知道,自己終將離開這口醬缸,帶著阿英,走向更廣闊、更乾淨的天地。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在這金粉與泥淖的交織中,保持清醒,積蓄力量,等待那艘來自振華的巨輪,將這腐朽的舊殼徹底碾碎。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推開門,重新走向那片光怪陸離、令人目不暇接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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