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的帷幕重新落下，沉重，而靜默。矽基殘餘艦隊那扭曲、破碎的身影，最終徹底融入了遠方恒星際空間那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背景中，仿佛被一隻無形巨獸悄然吞噬。它們逃離得決絕，沒有留下任何通訊信號或能量標記，隻將幾艘受損過於嚴重、連基本機動能力都已喪失的戰艦，如同被遺棄的玩偶，永久地放逐在這片冰冷的虛空墳場。這些戰艦殘骸早已失去了戰鬥時那刺目的能量光華，此刻隻是漂浮著，巨大的晶體結構在遠方恒星光線的映照下，折射出支離破碎的、冰冷的微光，像極了某種史前巨獸死後遺留的、失去了一切生命體征的骨骼化石，空洞，且悲涼。
人類第二艦隊的工程艇群，此刻正像一群忙碌的、閃爍著警示燈的工蜂，在這片死亡與鋼鐵構成的迷宮中謹慎地穿梭。它們體型小巧，動作卻精準得令人驚歎。粗壯的機械臂靈活地探出，如同外科醫生手中的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切入那些破損艦體最薄弱的連接處——那裡，或許還禁錮著最後的生命希望。每一次切割，都會迸發出一串短暫的電火花，映亮周圍漂浮著的、細碎的金屬與晶體顆粒。被救出的船員，大多臉上覆蓋著混合了油汙與能量的焦黑煙塵，他們的宇航服多有破損，依靠緊急維生係統勉強支撐。那一雙雙透過麵罩清晰可見的眼睛裡，劫後餘生的慶幸遠遠敵不過深入骨髓的、驚魂未定的恐懼。戰爭留下的創傷，首先刻印在靈魂之上。
“戰場初步清理完畢。”星樞那標誌性的、毫無情緒起伏的合成語音通過加密通訊頻道傳來，打破了艦橋內壓抑的寂靜，“統計結果：共成功搜救出我方幸存者73人。另，成功打撈具備一定研究價值的矽基戰艦大型結構殘骸12具。指揮官，下一階段指令？是否對逃亡敵艦組織追擊？”
桃菜沒有立刻回應。她獨自屹立在“神龍號”主艦橋那巨大的弧形舷窗前，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疲憊。她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複合玻璃，投向下方的礁星1。這顆在數小時前還展現出狂暴攻擊性、如同蘇醒巨獸的美麗星球，此刻卻陷入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死寂。地表之上，那曾經絢爛奪目、肆意生長的七彩晶體森林，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能量核心，變得黯淡無光，像一片片被狂風蹂躪後的枯萎珊瑚叢，再無半點生機。那些原本如同血管般在大地上奔流不息的液態金屬河流，也完全凝固了，呈現出一種僵硬的、失去流動美感的鉛灰色。整個星球表麵，隻有極少數區域，還偶爾閃過一絲微弱的、如同垂死之人最後心跳般的能量信號，證明著這片大地並未徹底消亡。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如同緩慢上漲的潮水，湧上桃菜的心頭——是的，他們贏得了戰術上的勝利，但這勝利的天平，一端擺放著數百名忠誠船員燃燒的生命，另一端，則是一個陌生文明被徹底重創、乃至可能瀕臨滅絕的沉重代價。
“等一下！請立刻停止任何攻擊性行動！”一道被標記為最高優先級的緊急通訊，突然強行切入艦隊指揮網絡，迪麗熱巴王妃的全息影像瞬間在艦橋中央凝聚成型。她似乎是從實驗室直接接入，往日一絲不苟的秀發此刻顯得有些淩亂，那雙美麗的眼眸下，清晰可見因長時間缺乏睡眠而聚集的血絲。她的背景是月宮生態實驗室那布滿各類顯示屏的主操作台，正中央的巨幅光屏上，正實時刷新著礁星1極其複雜的地質深層掃描圖譜。“桃菜姐！星樞將軍！聽我說！必須立刻停止追擊！我們的超深層地質結構探測器，剛剛傳回了一組……一組足以顛覆所有戰略判斷的數據！”
她的語速極快，帶著科學家發現重大奧秘時的激動與不容置疑。她迅速將一組高精度、多層次渲染的三維地質模型共享到艦隊指揮係統的主屏幕上。圖像上，代表礁星1地殼的厚重岩層被半透明化處理，而在其下方約五十公裡的深度，一片廣闊的區域正閃爍著密密麻麻、雖然微弱卻異常穩定的能量信號點，如同深埋於地底的、一片沉睡的星河。“看這裡！聚焦地殼之下五十公裡這個異常區域！這些生命信號極其微弱，但穩定性極高，幾乎沒有任何攻擊性波動！它們被至少三層交替分布的、具有極高能量阻尼特性的晶體結構嚴密地保護著！”她放大其中一個信號源的波動模式分析圖，“注意其能量釋放的諧波特征——與之前我們遭遇的所有矽基戰鬥單元那種尖銳、混亂、充滿攻擊性的模式截然不同！這些信號更溫和，更規律，呈現出一種……一種類似於生物休眠或信息存儲的穩態。根據探測器同步進行的遠程分子級結構光譜分析初步判斷，這些能量簇，有超過百分之八十七的概率，是矽基文明用於文明存續的‘種子庫’及其配套的‘記憶簇’！直白地說，它們很可能相當於我們人類文明中的……非戰鬥平民群體，以及承載了整個文明曆史與知識的數據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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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為了佐證這一驚人發現，艾拉那清冷、帶著古老韻味的嗓音也通過通訊鏈路響起，她的全息影像在一旁悄然浮現。她的手指在虛空中快速劃動，調取著來自遙遠三體文明的、以獨特加密符號記錄的古籍文獻影像。“矽基生命形態，在其漫長的演化史上，確實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文明存續機製，以應對星係級彆的極端災難。當感知到無法抗衡的滅頂之災降臨時，它們會啟動最終預案，將整個種群中最具遺傳多樣性的核心個體，以及凝聚了文明全部智慧的記憶數據，轉移至預先構建好的、位於地殼深處或行星核心的超級掩體內，隨後進入一種近乎時間停滯的長期休眠狀態。”她的目光掃過模型上那些密集的信號點，語氣凝重，“從戰略價值層麵評估，徹底摧毀這些掩體，等同於從物理和信息的雙重層麵上，對一個智慧種族實施種族滅絕。反之，若能保留這些文明的‘火種’，將為人類提供一個前所未有的、研究異星生命形態、社會結構乃至科技樹的絕無僅有的活體樣本。其長遠收益，遠遠超過徹底毀滅它們所能帶來的、短暫的安全感。”
桃菜沉默了。她感到喉嚨有些發緊，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星樞的全息影像。在那張由數據構成的、剛毅的麵容上，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與自己內心如出一轍的猶豫與掙紮。作為軍人，他們的天職是消滅威脅，是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是保證己方生存的最直接法則；但作為人類文明延伸向深空的觸角與代表，他們似乎又肩負著某種更崇高的使命——探索、理解，而非僅僅是毀滅。親手摧毀一個已然放棄抵抗、將文明未來寄托於沉睡之中的無辜種群，這種行為本身，是否已然背離了人類遠征星海的初衷？
“我……傾向於保留。”最終，是星樞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合成聲音似乎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人性化的沉重，“戰爭的最終目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生存與發展空間，而非對任何異星生命實施無差彆的屠殺。過度的、超越自衛需求的殺戮，本質上，是對我們自身所宣稱的文明與道德準則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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