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高與胡亥於思賢苑密室中編織著致命羅網的同時，章台宮暖閣內，一場關乎帝國根基的禦前會議，正圍繞著公子欣獻上的“微末小技”展開。爐火與陰謀，在同一個冬夜，於鹹陽宮的兩端，灼灼燃燒。
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盆散發著融融暖意，卻驅不散禦案後始皇帝嬴政眉宇間那慣有的深沉與威壓。暖閣內燈火通明，映照著幾張帝國核心重臣的麵孔。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與墨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嬴政的目光掃過階下肅立的幾人：
丞相李斯：須發已見霜色，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如鷹隼，深紫丞相袍服襯得他愈發沉穩老辣。他微微垂首，靜待聖意。
廷尉蒙毅：身著玄黑深衣，腰懸長劍，身姿挺拔如鬆，眉宇間帶著武將特有的剛毅與法吏的冷峻。他目光沉靜，心中卻牽掛著北疆的兄長和渭南那位特殊的公子。
少府令章邯：掌管皇室財貨及百工營造，精明乾練。他剛剛負責了暖炕火爐模型的大規模複製和運輸，此刻恭敬侍立。
治粟內史鄭國：掌管全國賦稅錢糧，麵容敦厚，眼神中卻透著精於計算的光芒。暖炕火爐推廣涉及巨大的人力物力調度，他必須參與。
中車府令趙高：姍姍來遲的趙高侍立在嬴政身側稍後的陰影裡，低眉順眼，如同最忠順的影子，唯有偶爾抬起的眼皮下，閃過難以捉摸的幽光。
“諸卿，”嬴政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指了指禦案上攤開的《暖炕營造法式》、《鑄鐵火爐圖說》以及幾份關於北疆嚴寒、士卒凍傷的奏報。“公子欣於渭南所獻此二物，原理雖簡，然於禦寒頗有實效。上郡蒙恬軍報，推廣伊始，士卒凍斃凍傷已見減少，民夫轉運稍複活力。”
此言一出，階下眾人神色各異。
李斯眼中精光一閃，迅速捕捉到皇帝話語中對“公子欣”三字的提及，以及那隱含的…一絲肯定？他心中飛快盤算：此子竟真弄出了點名堂？還直達天聽，惠及北疆？
蒙毅心中一定，湧起一絲欣慰。欣弟此舉，利國利民，更間接幫了兄長！他看向那圖說的目光多了幾分認真。
章邯躬身道：“陛下明鑒。臣奉旨督造模型千具，觀其結構，確乎巧妙。取材易土坯、磚石），費工省，尤適邊塞及北方苦寒之地。”
鄭國眉頭微蹙，謹慎開口：“陛下，此物推廣，利國利民，臣深以為然。然…遍及北疆三十萬大軍、數十萬民夫及沿途郡縣驛站，所需工匠、土方、木料、鐵料甚巨。尤其鐵爐，需精鐵鑄造，恐與北疆軍械、農具用鐵相衝突，需統籌調度，方不致顧此失彼。”他考慮的是龐大的物資消耗和資源分配。
趙高依舊垂首，心中卻冷笑連連：利國利民？哼，不過是那賤種收買人心的手段！耗費國帑罷了！
嬴政微微頷首，對鄭國的務實表示認可：“內史所慮甚是。朕召諸卿，正為此事。”他目光轉向蒙毅：“蒙毅，你曾往渭南，觀公子欣施政，此二物在渭南民間，效用如何？”
蒙毅踏前一步，聲音洪亮清晰：“回陛下！臣奉旨‘教導’公子欣時，曾見其推廣暖炕火爐。渭南流民眾多，初冬嚴寒，凍斃者時有發生。此物一出，流民安置點內，暖炕盤設之處，老幼俱歡顏，謂‘如居暖春’。鑄鐵火爐置於粥棚、縣衙、驛站，省柴炭，暖意足，更無煙氣熏人之患。百姓感念陛下恩德，稱公子欣為‘青天’者，不絕於耳。其效用，臣親眼所見，確鑿無疑！”他刻意強調了“感念陛下恩德”，將功勞歸於皇帝。
“青天？”嬴政嘴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目光深邃，“民心可用。然推廣之法，需有章法。”他看向李斯：“丞相，統籌全局，你有何策？”
李斯早已打好腹稿，此刻從容奏對：“陛下聖明！此二物利國惠民，當大力推行！然需分主次、定章程，方收事半功倍之效。”
“首要之務，乃確保北疆大軍及轉運民夫！當以陛下旨意為綱，由少府章邯）總責，內史鄭國）協理錢糧物料，征發沿途郡縣工匠、民夫，依《法式》《圖說》，全力保障上郡、九原等大營及糧道關鍵驛站之所需！此乃維係北疆戰力、保障糧秣之根本！”
“其次，推廣至關中、三晉、燕趙等北方苦寒郡縣。由各郡守督辦，縣令主責。朝廷可頒行統一營造細則，遣少府精乾吏員巡回督導。物料以就地取材為主土坯、木料），朝廷酌情補貼鐵料用於火爐）。可設‘勸工司’，獎勵率先完成、效果卓著之官吏。”
“鄭內史所慮鐵料之缺，確為關鍵。臣意有三：其一，令少府工坊集中鑄造火爐關鍵部件如爐膛、煙囪接口），分發各地組裝，以省工料；其二，鼓勵民間鐵匠鋪按圖承造，官府定價收購；其三，嚴查各地鐵料囤積居奇，確保官用民用！”
“此乃陛下仁政，澤被蒼生！當廣布詔令，曉諭天下，使萬民知陛下聖德！然，”李斯話鋒一轉，眼神銳利，“若有官吏借此攤派勒索、中飽私囊，或敷衍塞責、延誤工期者…當以貽誤軍國、殘民害政論處，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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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策略，老辣周全，既抓住了重點北疆），又兼顧了推廣，更強調了效率與監督，恩威並用，滴水不漏。
“善。”嬴政吐出簡潔一字，對李斯的方案表示首肯。他看向章邯與鄭國：“少府、內史，即按丞相之策，擬出細則，限期施行。所需鐵料，優先保障北疆及火爐鑄造，少府工坊全力開爐！農具修繕，可暫緩或由地方自行籌措鐵料。”
“臣等遵旨！”章邯、鄭國躬身領命。
嬴政的目光最後落在蒙毅身上，帶著一絲深意：“蒙毅。”
“臣在！”
“公子欣獻技有功，心係國本。然渭南新縣，流民彙聚，治理不易。其擴編縣卒靖安營），清剿匪患，雖為安靖地方，然兵者凶器，當慎之又慎。”嬴政的聲音平淡，卻字字千鈞，“你既曾往渭南，知其情狀。朕命你，以廷尉府巡查刑獄為名，擇機再赴渭南。一則，督察暖炕火爐推廣實效；二則，宣慰流民，彰顯朝廷德政；三則…觀其靖安營規製、統領項離根底，有無逾製不法之處！若有，即行糾劾，依律處置！”
此言一出，暖閣內氣氛陡然一凝！
李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皇帝終究未能全然放心！那“項離”之名，果然引起了猜忌。這“巡查”是恩，更是敲打與監視！
趙高垂下的眼中，怨毒與陰狠幾乎要溢出來！蒙毅去？這蒙氏兄弟與公子欣本就有舊，萬一…
蒙毅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深吸一口氣，抱拳沉聲道：“臣！蒙毅領旨！必秉公執法，不負陛下所托！”他將“秉公執法”四字咬得極重。
“嗯。”嬴政揮揮手，“都退下吧。李斯、章邯、鄭國，細則速擬。蒙毅…待朕旨意。”
“臣等告退！”眾臣躬身退出暖閣。
重臣散去，暖閣內隻剩下嬴政和趙高。
嬴政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暖炕模型和火爐圖說上，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鑄鐵。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蒙恬軍報中那些凍傷的士卒，也看到了公子欣奏章中描述的渭南百姓圍爐的暖意。
“趙高。”嬴政忽然開口。
“老奴在！”趙高連忙躬身。
“渭南流民安置、暖炕推廣…公子欣，做得…還算用心。”嬴政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趙高心中警鈴大作，臉上卻堆滿諂媚的笑：“陛下聖明燭照！公子欣能得陛下些許讚許，已是天大的福分！其所作所為，皆賴陛下天威指引！老奴…老奴聽聞其在渭南，百姓確有稱頌，謂之‘青天’…”他故意提起“青天”二字，想試探皇帝反應。
嬴政沉默片刻，沒有接“青天”的話茬，隻是淡淡道：“傳朕口諭：公子欣獻技安民，心係北疆將士，著加食邑三百戶。另…賜宮中秘藏驅寒藥材十箱，著其善自珍重，莫負朕望。”
加食邑是實打實的恩賞，賜藥材則帶著一絲父親般的關切儘管極其隱晦）。這恩典，比上次的黃金狼毫，分量重得多！
趙高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皇帝對公子欣的觀感，正在以他無法阻止的速度向好！他強忍著心中的滔天恨意，擠出最恭順的笑容：“陛下隆恩浩蕩！公子欣聞之，定當感激涕零，肝腦塗地！老奴這就去傳旨！”
走出暖閣，寒風吹在趙高臉上，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冰冷與狂怒。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燈火通明的暖閣，眼中隻剩下刻骨的怨毒與瘋狂。
“公子欣…‘青天’？食邑？藥材？好…好得很！”趙高在心底無聲地咆哮，“蒙毅要去‘巡查’？哼！正好！就讓這‘巡查’，成為你的催命符！思賢苑那邊…該動手了！必須在你蒙毅抵達渭南之前，讓那賤種…萬劫不複！”
他加快腳步，身影迅速沒入鹹陽宮深沉的夜色中，如同一條撲向獵物的毒蛇。章台宮暖閣的爐火，溫暖了帝國的國策，卻點燃了趙高心中最暴戾的殺機。公子欣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帝王的些許溫情與權宦的瘋狂恨意交織下，寒芒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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