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太陽緩緩西沉，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將整個定遠城和連綿不絕的秦軍營盤都籠罩在一片悲壯的赤色之中。
白天時分，這裡還是演兵場，喊殺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士兵們的訓練聲、呐喊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鬨。然而，隨著夜幕的降臨，一切都變得異常安靜。演兵場上，隻剩下風卷黃沙的低咽聲，仿佛在訴說著白日裡的喧囂與壯烈。
這片赤色的餘暉，不僅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人們的心境。在這寂靜的夜幕下，士兵們的心情或許如同這赤色一般，充滿了震撼與茫然。白日裡的訓練和戰鬥，讓他們疲憊不堪，而此刻的寧靜，卻讓他們有時間去思考、去回味。
就在三場驚世“切磋”塵埃落定、二十萬大軍目睹帝國王師在引以為傲的領域全盤皆輸的戰場中心，一座寬大的牛皮大帳已然立起。帳頂，一麵玄色龍旗與一麵赤底金鳳的定遠軍旗並立，在晚風中獵獵作響，無聲地昭示著此地的特殊。
贏欣立於帳前，玄甲已卸，換上了一身莊重的深衣，神情肅穆。他身後，是沉默如山的項離，以及數名親衛。
帳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一張樸素的條案擺在中央，上麵擺放著幾樣熱氣騰騰的菜肴，雖然並不奢華，但卻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盤炙烤得恰到好處的羊肉，金黃色的外皮微微酥脆，內部的肉質鮮嫩多汁，散發出濃鬱的肉香。旁邊是一碗燉得軟爛的黍米羹，濃稠的湯汁包裹著粒粒飽滿的黍米，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再看那幾碟河西特有的醃菜，色彩鮮豔，酸辣可口，為這頓簡單的飯菜增添了幾分彆樣的風味。最後，還有一壇啟封後散發出醇厚香氣的烈酒，那濃烈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讓人不禁想要品嘗一口。
這裡沒有鐘鳴鼎食的奢華，也沒有山珍海味的精致，但卻有著屬於這片土地的粗獷與實在。每一道菜都充滿了生活的氣息，讓人感受到一種質樸的溫暖。
“父皇，”贏欣對著遠處那如同匍匐巨獸般的禦駕方向，朗聲道，聲音在空曠的戰場上顯得格外清晰，“兒臣鬥膽，於此地設下薄宴。
白日演武，刀兵之氣猶存，然老秦血脈相連，終非死敵。懇請父皇移駕，暫息雷霆，與兒臣……共進一餐。”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傳到了禦駕高台之上。
高台上，嬴政麵無表情。白日的挫敗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項離的凶威、韓信的奇謀、贏欣的梟雄之姿、鳳鳴營的悍勇……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
憤怒、殺意、屈辱、以及一種更深沉、更複雜、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探究，交織翻湧。他死死盯著那座在曠野中孤零零矗立的大帳，以及帳前那個挺拔的身影。
“陛下！此乃逆子詭計！不可輕往！”趙高尖細的聲音帶著急切。
“陛下萬金之軀，豈可入虎狼之穴！”李斯也連忙勸阻。
蒙恬沉默著，眉頭緊鎖。他直覺感到，贏欣此舉絕非簡單的求和或示威。
嬴政緩緩抬起手，製止了所有的進言。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要穿透那頂帳篷，看穿贏欣所有的盤算。良久，一個冰冷得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字從他口中吐出：
“備駕。”
簡單的兩個字，卻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眾臣心中激起驚濤駭浪！皇帝，竟然真的要去！
禦駕在羽林衛最嚴密的護衛下，緩緩駛向那座大帳。當嬴政高大的身影在侍衛簇擁下出現在帳前時，贏欣深深一揖：“父皇。”
嬴政沒有看他，目光掃過帳內簡樸的陳設和食物，最後落在那並立的兩麵旗幟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揮了揮手，聲音低沉：“所有人，退後百步。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陛下！”趙高、蒙恬等人皆是大驚失色。
“退下！”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
侍衛們麵麵相覷，最終還是緩緩退開，在百步之外形成了一道嚴密的警戒圈，人人神情緊張，手按刀柄，死死盯著那座孤零零的大帳。
帳簾落下，隔絕了內外。
偌大的帳篷內，隻剩下父子二人。燭火跳躍，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很長。空氣仿佛凝固，隻有火盆中木炭偶爾爆裂的劈啪聲。
嬴政走到主位坐下，並未動筷。他端起麵前的酒樽，卻沒有飲，隻是冷冷地注視著坐在下首的贏欣。
那目光，如同萬載寒冰，帶著審視、質問，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
贏欣提起酒壇，為嬴政和自己分彆斟滿烈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陶碗中蕩漾，散發出濃烈的氣息。他端起碗，對著嬴政：
“父皇，此酒乃定遠自釀，名‘血勇’。敬父皇，也敬……老秦魂。”說完，他仰頭，一飲而儘。酒液辛辣，如同燒紅的刀子劃過喉嚨。
嬴政看著贏欣飲儘，依舊未動。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贏欣。”
“兒臣在。”
“今日，你贏了。贏得堂堂正正。”嬴政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項離之勇，世所罕見；韓信之謀，鬼神難測；你……很好。”
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冰錐刺骨：
“現在，告訴朕。在你心中，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那‘泣血書’中所咒罵的，苛政猛於虎的暴君？是那天下黔首心中，焚書坑儒、役民無度的獨夫？還是……”
嬴政的目光死死鎖住贏欣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個困擾他、也困擾了後世無數人的終極問題：
“你，是否也視朕……為暴君？”
帳內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燭火猛地跳動了一下。
贏欣放下酒碗，迎向嬴政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懼色，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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