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國沒有回頭，但他能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像秋日裡最後一隻不肯離去的蝴蝶，輕盈卻又執著地停留在他背上。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對於沈念秋這樣敏感而聰慧的人，過分的熱情和糾纏隻會讓她退縮，點到即止，留下空間讓她自己去思考和感受，才是最好的方式。
他大步流星地走開，心中那份重生的緊迫感與眼前秋日校園的景象交織在一起。標語依舊鮮豔，口號似乎還在耳畔回響，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不在禮堂，不在城市，而在幾千裡外那片廣袤、貧瘠而又充滿希望的黑土地上。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而嘈雜的準備。辦理手續，領取物資，聽報告，表決心。秦建國憑借著前世模糊的記憶和今生清晰的判斷，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他特意多要了幾雙厚實的勞保手套，又想辦法弄來了一些治療凍傷和腹瀉的常用藥品——這些在不久的將來都會是緊俏貨。
在熙熙攘攘的準備人群中，他偶爾會看到沈念秋。她總是安靜地排在隊伍裡，領屬於自己的那份單薄的行李卷和農具，臉上沒什麼表情，像一株沉默的蘆葦，風來時微微低頭，風過後依舊挺直。有兩次，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遇，秦建國會給她一個簡短而堅定的點頭，沈念秋則總是迅速而輕微地移開視線，隻是那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她並不平靜的內心。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站台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紅色的橫幅拉扯著，上麵寫著激昂的送彆語。穿著嶄新軍綠色或藍色勞動布服裝的青年們胸前戴著大紅花，臉上洋溢著激動、興奮，也夾雜著對未知的忐忑和對親人的不舍。哭泣聲、叮囑聲、豪言壯語聲混雜在一起，構成這個時代特有的送行曲。
秦建國站在車廂門口，目光銳利地掃過人群。他在找沈念秋。很快，他看到了她。她獨自一人站在稍微遠離喧囂的地方，身邊沒有送彆的親人。這場景刺痛了秦建國的心——他知道，她的家庭情況特殊，這樣的時刻，恐怕更是敏感而孤獨。她正費力地想將那個看起來不小的行李卷扛上肩，身形顯得有些踉蹌。
就是現在。秦建國沒有猶豫，撥開身邊的人群，幾步就跨到了她麵前。
“我來。”他聲音沉穩，不容分說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行李卷。入手的分量讓他皺了皺眉，裡麵除了規定的被褥，恐怕還塞了不少她認為必需的書本。
沈念秋被這突然的援助驚了一下，抬頭看到是秦建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驚訝，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放鬆，但立刻又被戒備覆蓋。“不用，我自己可以……”她伸出手想拿回來。
“這個時候還客氣什麼。”秦建國輕鬆地將行李卷甩上自己的肩頭，動作利落有力，“都是戰友了，互相幫襯是應該的。車上擠，我幫你先拿上去，找個地方放好。”他頓了頓，看向她，語氣放緩了些，“你的座位號是多少？”
沈念秋看著他，他站在逆光裡，身形高大，肩膀寬闊，似乎輕易就能扛起生活的重壓。他那份自然而然的坦蕩和不容拒絕的幫助，讓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報出了一個數字。
“正好，離我不遠。”秦建國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陽光而誠懇，“走吧，跟緊我，車上人多，彆擠散了。”
他說完，轉身扛著兩個行李卷，像一艘破開波浪的船，引領著她走向擁擠的車廂。沈念秋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同樣需要幫助、卻無人問津的女知青，嘴唇微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後，像一葉小舟，暫時找到了可以跟隨的航跡。
車廂裡果然擁擠不堪，空氣中彌漫著汗味、新布味和離彆的傷感。秦建國憑借力量和氣勢，很快為兩人開辟出一小塊空間，妥善地放好了行李。
“你就坐這裡，”他指著一個靠窗的位置對沈念秋說，“這邊通風，也能看看外麵。”
安頓好她，秦建國才去處理自己的行李。等他回來時，看到沈念秋已經坐在那裡，目光投向窗外，看著站台上那些哭紅雙眼的母親、強作鎮定的父親。她的側臉依然安靜，卻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一點點。
汽笛長鳴，車輪緩緩轉動。站台上的身影開始移動、模糊，哭聲和喊聲驟然放大，又隨著加速的列車被遠遠拋在後麵。
一個新的時代，一段未知的旅程，開始了。
車廂裡initiay被離愁彆緒籠罩，但很快，年輕人的適應力和激情顯現出來。有人開始領唱革命歌曲，歌聲從零星變得彙成洪流，驅散了悲傷。秦建國也大聲地跟著唱，目光卻不時看向窗邊的沈念秋。
她起初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農田、村莊、河流……中國北方的大地在秋日下展現出遼闊而略顯蒼涼的麵貌。但在周圍越來越響亮的歌聲感染下，在列車一往無前奔向遠方的節奏裡，秦建國看到，她的嘴唇也終於開始微微翕動，雖然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那確是在跟著唱。
又過了一會兒，或許是被身邊一位女知青哭泣感染，或許是想起了什麼，沈念秋的眼眶微微泛了紅，但她迅速低下頭，用手指極快地揩了一下眼角。
當她再次抬起頭時，目光卻正好撞上秦建國關切而理解的眼神。他沒有說話，隻是對她鼓勵地點了點頭，仿佛在說：“沒關係，想哭就哭，但前路還長。”
沈念秋怔了一下，隨即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過頭，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也沒有戴上那層冰冷的戒備麵具。隻是耳根處，悄悄爬上了一抹極淡的紅暈。
列車轟鳴，一路向北。窗外的綠色逐漸減少，土地的色調變得越來越深沉，天空卻顯得越發高遠。
秦建國知道，他們的命運，正隨著這鐵軌的延伸，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駛向那片需要汗水、勇氣、智慧甚至鮮血去澆灌的——北大荒。
而他的重生之旅，他和她的故事，才剛剛正式拉開序幕。他的掌心，因為期待和緊握，而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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