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踏進公社革委會大院時,簷下那盞昏黃的電燈在濃霧裡暈開一團模糊的光。值班乾部披著棉大衣從屋裡出來,臉上帶著被吵醒的不悅,但看到民兵排長和押著的陌生人,神情立刻嚴肅起來。
“怎麼回事?”他問,聲音帶著山風的冷硬。
民兵排長簡要彙報了情況,重點突出了擊斃一名、抓獲一名“破壞分子”,以及那株被嚴密包裹、上交的血靈芝。當聽到“碗口大的血靈芝”時,值班乾部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他接過那用粗布仔細包著的物件,解開看了看,那紫褐色帶著暗紅紋路的菌體在昏黃燈光下確實透著不凡。
“嗯,你們做得對,這種稀罕物,必須由組織統一處理。”他重新包好,語氣不容置疑,“老同誌覺悟很高嘛,至於獎勵,組織上會研究的。”他轉向老把式,公式化地安撫了幾句。
老把式隻是佝僂著腰,不住地點頭,渾濁的眼睛看著地麵,仿佛地上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那株被交出去的“靈芝”,此刻在他心裡,遠不如胸前口袋裡那一小塊硬物來得沉重和滾燙。
秦建國和沈念秋作為知情者和參與者,也被要求留下簡單的陳述。秦建國措辭謹慎,隻強調了遭遇襲擊和民兵及時救援,對於靈芝的細節和之前的猜測,隻字未提。沈念秋默契地補充了幾句,目光偶爾與老把式接觸,都迅速避開,生怕泄露了那份共同的秘密。
手續辦完,值班乾部揮揮手:“行了,天也晚了,都先回去吧。老哥,你也回去等消息。”
老把式如蒙大赦,連連道謝,腳步蹣跚地轉身融入院外的濃霧。秦建國和沈念秋也跟著走了出來。
雪還在下,霧更濃了,幾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公社稀落的燈火在霧中如同鬼火。三人在路口沉默地站了片刻。
老把式忽然轉向秦建國和沈念秋,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深深鞠了一躬,動作快得讓兩人來不及攙扶。
“使不得,老把式!”秦建國連忙扶住他。
老把式抬起頭,老淚縱橫,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三人能聽到的音量說:“秦知青,沈姑娘……大恩……不言謝……”他用力握了握秦建國的手臂,那隻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力量。然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迷蒙的雪霧裡,方向卻不是回他那已化為灰燼的家。
秦建國和沈念秋站在原地,看著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心裡都明白,老把式這是要去處理那真正的“指望”了。或許是藏在某個隻有他知道的山洞樹洞裡,或許是連夜去找那個能出得起價錢、又能守口如瓶的“藥販子”。在這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上,自有一套生存的潛流在暗中湧動。
“我們……回去吧。”沈念秋輕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和茫然。
秦建國點點頭,兩人並肩朝著知青點的方向走去。腳下的雪咯吱作響,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靜。濃霧吞噬了聲音,也吞噬了光線,仿佛將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你覺得……他能成功嗎?”沈念秋忽然問,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秦建國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不知道。但這大概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頓了頓,繼續道,“有時候,規矩是冷的,但人得想辦法活下去。”
沈念秋沒有再說話。她想起老把式那雙絕望後又燃起一絲火光的眼睛,想起他按著胸口口袋時那下意識的動作。那不僅僅是一株藥材,那是一個男人對病重妻子的承諾,是一個掙紮在困頓中的人對命運發起的微弱反擊。
回到知青點,其他知青大多已經睡下。兩人輕手輕腳地洗漱,躺倒在冰冷的炕上,卻毫無睡意。
屋外,萬籟俱寂,隻有風雪掠過屋簷的聲音。
秦建國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屋頂,民兵排長公事公辦的臉、值班乾部審視的目光、老把式佝僂的背影、以及那株在火光和雪光交錯中曇花一現的血靈芝……種種影像在腦海中交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片土地上,明麵的規則與暗地的生存智慧之間,存在著一條如此深邃的鴻溝。而他們,在不經意間,已經踏在了這條鴻溝的邊緣。
隔壁女知青宿舍,沈念秋同樣輾轉難眠。她摸了摸手臂,那裡似乎還殘留著老把式顫抖的觸感。她是個受過教育的城市青年,本能地認同秩序和規則,但今夜,她選擇了沉默。這種沉默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不是愧疚,也不是自豪,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對現實的認識。
第二天,雪停了,霧也散了些,但天色依舊陰沉。
公社裡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風波從未發生。隻有民兵排加強的巡邏,以及一些關於“擊斃破壞分子”的零星傳聞,在社員們中間悄悄流傳。
秦建國和沈念秋刻意回避著關於老把式和靈芝的話題。他們照常出工,和其他知青一樣,在冰凍的土地上勞作。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秦建國收工回來,在知青點門口被一個半大的孩子塞了一張揉得發皺的紙條。孩子說是“山那邊的爺爺”給的。
秦建國心頭一跳,走到僻靜處展開紙條,上麵用燒黑的木炭畫著幾個歪歪扭扭、難以辨認的符號,像山,像雲,又像某種草藥。他看不懂,但隱約明白,這是老把式報平安的方式。
他又仔細看了看,在那些符號的右下角,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用指甲劃出的“安”字痕跡。
秦建國將紙條揉碎,撒進了灶膛,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走出屋子,望著遠處暮色中沉寂的群山。老把式和他那病重的老伴兒,此刻或許正守著一點微弱的希望,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繼續著他們艱難的人生。
真正的血靈芝去了哪裡,最終能否換來救命的藥,成了一個被風雪和濃霧掩埋的秘密。而秦建國知道,這個秘密,連同那個大霧之夜所有的驚心動魄與人性掙紮,將會深深埋藏在他的記憶裡,成為他對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最複雜也最深刻的理解之一。
風雪依舊,生活也依舊。隻是有些東西,在沉默中,已經悄然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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