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表麵的平靜下悄然滑過。山間的殘雪尚未完全消融,背陰的溝壑裡仍留著頑固的白色,但向陽的坡地上,凍土已經開始變得鬆軟、泥濘。空氣中彌漫著冰雪消融的潮濕氣和泥土蘇醒的腥甜味。
春耕的動員令已經下達,整個公社像一架被上緊了發條的機器,開始緩慢而笨重地運轉起來。秦建國和沈念秋,連同所有知青和社員,都被投入了這年複一年的勞作洪流。
最初的活計是送糞。一個冬天積攢的農家肥被從圈裡起出來,用鎬頭敲碎凍得硬邦邦的塊壘,再用獨輪車一車車推到田裡。這活計又臟又累,冰冷的糞塊沾在手上、衣服上,散發出濃烈的氨氣味。秦建國和男知青們負責推車、撒糞,沈念秋則和婦女們一起,用鍬將糞肥大致攤開。
勞動是沉默而艱苦的。沒有人交談,隻有鎬頭撞擊凍塊的悶響,獨輪車軸轆單調的“吱呀”聲,以及沉重的喘息。秦建國扶著車把,手臂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腳下的泥濘讓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他抬起頭,看到遠處山巒頂上依舊覆蓋著皚皚白雪,而眼前這片土地上,人們卻已經在為播種而忙碌。這種時空交錯的感覺,讓他再次深刻體會到這片土地的嚴酷與韌性。
休息的哨聲響起,人們三三兩兩坐在田埂、土坎上,拿出自帶的水壺和乾糧。秦建國走到離人群稍遠的地方,掬起一捧田邊水溝裡混著冰碴的冷水洗了把臉,刺骨的冰涼讓他精神一振。
沈念秋也走了過來,默默遞給他一塊烤得焦黃的窩窩頭。兩人並肩站著,望著這片他們正在耕作的土地。
“聽說,過幾天就要開始頂淩耙地了。”沈念秋輕聲說,嗬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裡。
“嗯。”秦建國應了一聲。他聽說過這種農活,要趕在土地完全化通之前,用沉重的釘齒耙將土塊耙碎保墒。那將是比送糞更消耗體力的活計。
“他……”沈念秋隻說了一個字,便停住了,目光掃過四周,確認無人注意他們。
秦建國知道她問的是什麼。他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消息。”那張寫著“安”字的紙條,仿佛隻是風雪夜的一個幻覺。老把式和那株真正的血靈芝,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再無痕跡。
沈念秋沉默地點點頭,沒再追問。這種沉默,已經成為他們之間關於那個秘密的特定語言。
幾天後,頂淩耙地果然開始了。秦建國被分到跟耙組,負責牽著拉耙的牲口,控製方向和速度。沉重的鐵耙深深嵌入半凍半化的泥土裡,發出“哢嚓哢嚓”的撕裂聲。他必須使出全身力氣才能穩住身形,跟著牲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田裡跋涉。泥漿濺滿了他的褲腿,汗水卻從額角不斷滑落,在早春的寒風中結成細小的冰晶。
勞動的強度幾乎榨乾了所有人思考的精力。秦建國隻覺得自己的大腦和身體一樣麻木,隻剩下機械的動作和對休息的渴望。然而,正是在這種極度的身體疲憊中,某些縈繞不去的思緒反而沉澱下來。他不再去糾結老把式的具體去向,也不再試圖理清那夜事件的所有是非曲直。他隻是更真切地感受到,腳下這片土地,以及依附於這片土地生存的人們,他們的生命軌跡就是如此——在嚴寒中掙紮,在泥濘中前行,抓住任何一點微弱的可能,奮力活下去。所謂的規則、道理,在這裡常常要讓位於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一天傍晚收工,秦建國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往回走,在村口遇到了公社的那個值班乾部。他依舊披著那件棉大衣,正和大隊書記說著什麼。看到秦建國,他目光頓了頓,隨即臉上堆起一點慣常的、看不出深淺的笑意。
“秦知青,勞動很辛苦啊。”他打了個招呼。
“為人民服務。”秦建國停下腳步,公式化地回答。
值班乾部點點頭,像是隨口問道:“最近……沒再聽到什麼山裡的怪事吧?比如,有沒有再碰到什麼稀罕的藥材?”
秦建國心裡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沒有。天天出工,除了土地和糞肥,沒看見彆的。”
值班乾部盯著他看了兩秒,笑了笑:“沒有就好。好好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才是你們知青的本分。”說完,他便和大隊書記一起走了。
秦建國看著他的背影,心頭蒙上一層陰影。這件事,在公社那裡,顯然還沒有完全過去。
晚上,躺在炕上,渾身酸痛得難以入眠。屋外,春風掠過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不再是冬日裡刀割般的尖嘯,而帶上了一種綿長而富有生命力的湧動。
他忽然想起老把式消失在那場濃霧中的背影。那個背影佝僂、蹣跚,卻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此刻,他或許正帶著他病重的妻子,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為了“活下去”這個最簡單的目標而掙紮。而自己,也在這片廣袤而沉默的土地上,經曆著另一種形式的掙紮與成長。
風雪已然過去,但生活的嚴酷與溫暖,規則的冰冷與人情的複雜,都如同這早春的土地,在他麵前呈現出更加真實、也更加深刻的脈絡。他知道,那個秘密將永遠埋藏心底,而由此生發出的對這片土地和人生的理解,才剛剛開始紮根。
窗外的風依舊吹著,帶來遠方冰雪加速融化的濕潤氣息。春天,正不可阻擋地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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