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隊如期開始了巡演。他們扛著簡單的道具,敲著鑼鼓,從一個大隊走到另一個大隊。秦建國依舊在合唱隊裡,跟著大家機械地張嘴,合聲。沈念秋的朗誦成了每個晚會的小高潮,她那不同於尋常口號式激昂的沉靜力量,總能短暫地撫平台下因疲憊而略顯麻木的臉龐。
值班乾部像一道若有若無的影子,時常出現在巡演的現場。他不乾涉具體排練,總是站在人群外圍,披著那件舊棉大衣,臉上掛著那副讓人捉摸不透的笑。但他的目光,秦建國能感覺到,時常落在自己和沈念秋身上,帶著一種冷靜的、評估性的審視,像在觀察實驗田裡兩株特彆的苗。
一次在鄰大隊的演出結束後,天色已晚,公社領導留宣傳隊吃夜宵。幾碗寡淡的菜湯麵下肚,身子暖和了些。值班乾部端著碗,踱到秦建國和沈念秋這邊,很自然地坐下了。
“小沈的朗誦,很有味道啊。”他吸溜了一口麵條,像是隨口一提,“不浮,不躁,能沉到人心裡去。”
沈念秋垂下眼瞼,低聲道:“謝謝領導肯定,還需要努力。”
值班乾部笑了笑,又轉向秦建國:“小秦呢?在合唱隊還習慣嗎?我看你不太愛說話,但乾活實在,唱起歌來,也挺賣力氣。”
秦建國心裡一緊,摸不清他話裡的含義,隻能含糊地應道:“都是革命工作,應該的。”
“是啊,都是革命工作。”值班乾部重複了一句,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就像這種子,撒下去,是長出稻穀還是稗草,得看土地,也得看照料。”他話鋒一轉,像是閒聊般說道:“聽說你們之前那個生產隊,有個老把式,手藝很好,後來……因病回老家了?”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蛙鳴和遠處的水流聲變得異常清晰。秦建國感到沈念秋的呼吸微微頓住,他自己手心也有些冒汗。老把式“因病離開”是對外的統一說法,但此刻從值班乾部嘴裡問出來,味道全然不同。
“是,”秦建國強迫自己聲音平穩,“老把式人很好,教了我們很多。”
“可惜了。”值班乾部歎了口氣,表情看不出真假,“有手藝的人,是寶貝。不過嘛,有時候,人各有誌,或者說……各有各的運道。”他慢悠悠地喝完最後一口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行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路。你們年輕,前途遠大,好好乾。”
他轉身走了,留下秦建國和沈念秋坐在原地,夜風吹來,竟覺得有些寒意。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沈念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秦建國望著值班乾部消失在黑暗裡的背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不一定知道具體,但他肯定懷疑。他在試探我們。”
這種被無形目光籠罩的感覺,比繁重的勞作更讓人疲憊。他們仿佛置身於一張模糊的網中,不知道哪一步會觸動網線,引來不可知的後果。
巡演的最後一場是在公社所在地。舞台搭在打穀場上,氣燈雪亮,台下黑壓壓坐滿了各大隊的社員和知青,氣氛比往日更加熱烈。
輪到沈念秋朗誦。她走上台,站在明亮的燈光下,麵對著下方無數張被日光和風霜雕刻的麵孔。她拿起稿紙,卻忽然頓了一下,沒有立刻開始。那一刻,台下有些騷動,連後台負責伴奏和合唱的人都感到了一絲異常。
秦建國站在合唱隊伍裡,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看到沈念秋的目光似乎掠過了台下某個陰影處——值班乾部通常站立的位置,然後,她微微吸了口氣,將手中的稿紙,輕輕折好,放入了口袋。
她沒有看稿子。
“……犁鏵翻開沉睡的泥土,”她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般清亮沉穩,但似乎多了一些什麼,是更厚重的力量,抑或是更真切的情感,“汗水,澆灌的不是口號,是活下去的根須……”
台下寂靜無聲。這不是原稿!秦建國屏住了呼吸。他看到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投向更遠的、夜色籠罩的田野:
“……我們在這裡,青春或許迷茫,腳步或許沉重,
但脊梁不曾彎曲,像山間的竹,在風雨裡挺立。
沉默的,未必是屈服;離去的,未必是終結。
你看那冰雪消融,彙入江河,終將奔向大海;
你看這種子入土,無聲無息,隻為破土見光……”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磬音,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沒有激昂的呐喊,沒有空洞的讚頌,隻有一種基於這片土地、這種生活的、樸素而堅韌的確認。台下,許多常年彎腰勞作的身影不自覺地挺直了些,那些麻木的眼神裡,似乎有微光閃動。
秦建國感到胸腔裡有一股熱流在湧動。他看著她站在光裡的身影,覺得她不是在朗誦,而是在宣告,用一種極其危險卻又無比勇敢的方式,回應著某種無形的壓迫,訴說著他們這一代人隱忍於心的真實。
值班乾部就站在台側陰影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專注和冷冽的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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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秋念完了最後一句:“……夜再長,星在亮;土再硬,苗要長。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希望。”
她微微鞠躬。
台下在片刻的死寂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雷鳴般的掌聲。那掌聲來自心底,持久而熱烈。
沈念秋走下台,穿過人群,走到秦建國身邊。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種釋放後的平靜,甚至有一絲淡淡的、挑釁般的笑意。她看向秦建國,輕聲問:“怕嗎?”
秦建國看著她,心中所有的擔憂、恐懼,在那一刻都被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驅散了。他搖了搖頭,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和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他第一次,主動而清晰地,握住了她垂在身側、微微有些冰涼的手。
“不怕。”他說。
值班乾部從陰影處走了過來,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模糊的笑意,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絲凝重和重新評估的銳利。他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台下尚未散儘、依舊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的人群,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巡演結束了。回程的路上,夜色深沉。風更大了,吹得楊樹葉嘩啦啦響成一片,像是在為他們壯行,又像是在掩蓋某種即將到來的風暴。
秦建國和沈念秋並肩走著,手依然牽在一起。前路未知,那無形的網或許正在收緊。但此刻,他們心中卻異常平靜、堅定。秘密或許終有被揭開的風險,但有些東西,一旦破土,便再也無法被按回泥土之下。
比如真相,比如情感,比如——在沉默中孕育、終於在某個時刻敢於發聲的,那個叫做“自我”的東西。田野裡的秧苗,正在悄無聲息地,奮力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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