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晨曦,如同一塊浸了涼水的薄紗,輕輕覆在靠山屯的上空。屯子還未完全蘇醒,秦建國沉穩有力的聲音,便伴著那口老鐘的餘韻,在清冽的空氣裡傳開:“挖渠突擊隊的,村口老槐樹下集合!山貨小組的,晌午後隊部開會——!”
這聲召喚,像是一道明確的指令,將新年裡殘餘的鬆散氣氛一掃而空。知青點裡立刻忙碌起來。虎子和猛子把棉襖裹得緊緊的,用力跺著腳,仿佛已經站在了凍土上,對著正在給趙衛紅編辮子的李曉芸大聲道:“等開了春,渠挖成了,咱知青點的自留地,準保是屯裡最肥的!”孫小梅沒說話,隻是默默地將幾個金黃的窩頭和一隻灌滿了熱水的軍用水壺,仔細塞進虎子那個洗得發白的挎包裡。她動作輕柔,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關切,卻被一旁整理資料的沈念秋看在眼裡,嘴角泛起一絲了然的笑意。
村口,那棵枝椏虯結的老槐樹下,秦建國和石頭已經等在那裡。石頭手裡拿著的,不是往年這時候可能會拿著的柴刀或鋤頭,而是一卷用牛皮紙小心卷起的草圖,還有幾根削尖了頭的木棍和一大捆麻繩。他依舊穿著那件厚重的舊棉襖,肩膀處的棉絮有些板結,沉默地立在秦建國身側,像一棵與身後槐樹融為一體的、耐寒的青鬆。
人很快到齊了,除了虎子、猛子,還有屯裡七八個平日裡就以力氣和踏實著稱的壯勞力。秦建國目光掃過眾人,言簡意賅:“年過完了,該收心啦!河灘地挖渠,是咱靠山屯開春後的頭等大事,關係到往後幾年的收成!可眼下這天氣,地凍得比石頭還硬,一鎬下去隻能刨個白點兒,硬乾不行,還傷家夥事。”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決斷:“所以,這年前的正月,咱們不能閒著!硬骨頭啃不動,咱就先摸摸這骨頭的脈絡!石頭!”
“在。”石頭上前一步,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你對那片河灘最熟,年前也踩過幾次點。從今天起,你帶著他們幾個,”秦建國指了指虎子、猛子等幾個腦子靈活、又認得幾個字的年輕人,“任務就一件:勘測!把河灘地從頭到尾,一寸一寸地給我量清楚了!哪裡高,哪裡低,老河道怎麼走的,水往哪兒聚,哪兒土軟哪兒石多,心裡都得有本明賬!渠線怎麼走最順、最省力、排水最暢,都得在你這圖上標出來!需要拉繩子、打木樁做記號,現在就開始!彆等雪化了,地軟了,咱們還抓瞎!”
“明白。”石頭沉聲應道,用力點了點頭。這項任務,關乎整個工程的成敗,是他擅長且必須擔起來的責任。
虎子興奮地摩拳擦掌:“建國哥你放心,我們保證跟上石頭哥的步子,把他畫的圖都印在腦子裡!”
“好!”秦建國大手一揮,“出發!注意安全,冰麵還沒凍實在,彆往河心去!”
隊伍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屯東頭的河灘地進發。寒風像無形的細鞭子,抽在臉上生疼。石頭走在最前麵,他的腳步不快,卻異常穩健,每一步都仿佛在丈量著這片即將被改造的土地。他時而停下,用長木棍探入積雪,試探著下麵的土質;時而蹲下身,扒開一片雪,仔細觀察裸露出的凍土紋理和偶爾可見的碎石分布。
到了預定的起始點,石頭展開那張草圖。上麵用炭筆畫著粗略的河流走向和灘地輪廓,空白處還有許多隻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標記。“虎子,猛子,你們拉緊繩子,從這棵歪脖子柳樹開始,往正東方向,量五十步。”石頭開始分配任務,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顯得格外清晰。“二牛,你記步數,一步按兩尺半算。狗剩,你盯著繩子,務必拉直了,不能彎……”
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麻繩在凍僵的手中傳遞、拉緊,腳步在雪地上留下雜亂的印記。每到一個關鍵點位,石頭便會親自確認,然後選準位置,掄起斧頭,將一根根削尖的木樁“咚、咚”地砸進堅硬的凍土裡。這聲音沉悶而有力,像是在沉睡的大地上敲響了喚醒的鼓點。
晌午時分,孫小梅和另一個女知青抬著一大桶熱氣騰騰的苞米碴子粥,深一腳淺一腳地送來。眼前的景象讓她們微微動容。原本白茫茫一片、看似平坦的河灘,已經被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麻繩和一個個醒目的木樁,劃分出了清晰的區域。秦建國正和幾個壯勞力圍在一起,聽石頭指著草圖講解初步的渠線規劃。石頭的手指在圖上緩慢移動,語氣平穩:“……按今天量的,從這裡往南偏半分,正好順著天然的緩坡,能省下至少三十個人工。就是前麵那片,估摸著底下石頭多,開春後得費點勁。”
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凍得通紅,眉毛和睫毛上結了一層白霜,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充滿了專注和一種近乎於虔誠的認真。孫小梅默默地將粥碗遞給每一個人,輪到石頭時,他正低頭用一根小樹枝在雪地上演算著什麼,眉頭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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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哥,先喝碗粥吧。”孫小梅輕聲說,將一碗特意盛得稠厚的粥遞過去。
石頭恍然抬頭,接過碗,指尖因長時間暴露在寒冷中而有些僵硬,不經意間碰到了孫小梅的手背。兩人都迅速縮回手。石頭低下頭,大口喝著滾燙的粥,含糊地說了聲:“謝謝。”孫小梅沒應聲,隻是又將一個窩頭,悄悄放在他腳邊一塊乾淨的石頭上。
午後,隊部裡爐火燃得正旺。山貨小組的第一次正式會議,氣氛與河灘上的冷峻截然不同,顯得格外熱烈。老支書、秦建國安排好勘測隊後趕了過來)、沈念秋、趙衛紅、孫小梅,以及屯裡兩位被尊稱為“山裡通”的田嬸子和王嬸子,圍坐在炕桌旁。
炕桌上,攤開了幾張邊緣卷曲的泛黃草紙,那是往年屯裡人零散記錄的山貨信息,旁邊則放著沈念秋帶來的嶄新筆記本和兩支鋼筆。
老支書“吧嗒”了一口旱煙,煙霧繚繞中,他慢悠悠地開了腔:“咱們靠山屯,彆的沒有,就是背後這大山,慷慨!可這山裡的寶貝,不是誰都能認得全、取得好的。往年各家零散著采,好的賴的一起薅,賣不上價,還糟踐東西。”
秦建國接過話頭,聲音洪亮:“老支書說得在理!所以,咱們今年要把這事立起規矩來!開春雪化到第一茬山貨下來,怎麼也得有個把月。這點時間,咱不能乾等!念秋知青,你文化高,筆頭快,這次就由你牽頭,帶著衛紅、小梅,還有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嫂子,把咱們靠山屯周圍山裡,能吃的、能用的、能換錢的山貨、藥材,都給它來個‘大盤點’!”
沈念秋推了推眼鏡,鄭重點頭,已經翻開了筆記本,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我的想法是,”秦建國繼續道,“咱們弄一本咱們自己的‘山貨寶典’!不僅要記下名字,還要畫下樣子他看向有點繪畫功底的孫小梅),寫明啥時候采、在哪兒采最多、怎麼采摘不傷根、采回來怎麼收拾、晾曬、儲存,才能賣上好價錢!這裡頭的學問,兩位老嫂子得多費心,掰開了揉碎了,教給她們!”
趙衛紅性子急,立刻問:“建國哥,那工具呢?背簍、麻袋、挖藥材用的小鋤頭、剪子,還有裝蘑菇的籃子,都得準備起來吧?”
“這事我也考慮了。”秦建國讚許地看了趙衛紅一眼,“衛紅你心細,又利索,工具這塊就由你主要負責!帶著大家,把生產隊倉庫裡那些積了灰、放了很久的家夥事兒都翻出來,該修的修,該補的補,該重新編的請會手藝的老人家幫幫忙。缺多少,統計個確切的數出來,我去公社想辦法申請或者賒購!”
孫小梅安靜地坐在沈念秋旁邊,麵前也攤開了一個本子。她負責輔助記錄兩位嬸子口述的那些帶著泥土氣息和鮮活經驗的“知識點”。田嬸子說話快,王嬸子說話慢,有時還用些隻有屯裡人才懂的土名,孫小梅聽得格外認真,偶爾遇到聽不懂的,便會細聲細氣地追問:“田嬸,您剛才說的‘驢蹄子蘑’,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蜜環菌’?它旁邊常長的那種淡黃色的、不能吃的,叫‘赭紅擬口蘑’對嗎?”她問得仔細,還在本子邊上用鉛筆勾勒出簡單的形狀對比,引得兩位嬸子連連點頭,田嬸更是拍著腿說:“對對對!就是這閨女說的這個學名!小梅這腦子,真是透亮!”
接下來的日子,靠山屯的表麵依然是冬日特有的寧靜,積雪覆蓋著田野和屋頂,炊煙嫋嫋。但內裡,卻分明湧動著一股為春天積蓄力量的暗流,這股力量,體現在每一個忙碌的身影和日益清晰的規劃上。
石頭帶領的“勘測小隊”成了河灘地的常客。他們的工作越來越細致。除了拉繩打樁,石頭還弄來了一個舊的羅盤不知從哪位老把式那裡淘換來的),結合著日頭和遠處山巒的走向,反複修正渠線的方位。他甚至用斧頭和小撬棍,在幾個懷疑有暗石或者土質特彆鬆軟的地方,破開冰殼和凍土,取出深處的土樣仔細查看。虎子和猛子從一開始的覺得新鮮,到後來被石頭這種一絲不苟的勁頭感染,也沉下心來,跟著學習怎麼看地勢的高低起伏,怎麼估算土方量。休息時,幾個人就圍坐在背風的土坎下,石頭用木棍在雪地上畫出更加詳細的草圖,講解著為什麼渠線要在這裡拐個彎,那裡的坡度為什麼要預留得大一些。冰冷的空氣中,他們的討論卻熱火朝天。
隊部裡,爐火幾乎日夜不熄。“山貨寶典”的編纂工作進展迅速。沈念秋負責總體規劃和文字潤色,趙衛紅風風火火地帶著幾個姑娘翻遍了倉庫,將那些破損的背簍、開裂的鋤頭把都清理出來,又請了屯裡一位會編筐的老把式現場教學,姑娘們學著用泡軟的柳條修補破損處,叮叮當當的修理聲和歡聲笑語充滿了倉庫。而孫小梅,則展現出了超越常人的細心和耐心。她不僅記錄,還主動將采集來的信息進行分類、歸納。她將可食用的蘑菇、野菜和常用的中藥材分開,在每個條目下,不僅記錄了形態特征、生長環境、采摘時節,還特意用紅筆標注了易混淆的有毒物種及其區彆,以及可持續采摘的注意事項如保留菌絲、不采儘幼苗等)。她那本筆記,字跡工整,條理清晰,配上簡易的圖示,簡直像一本專業的小冊子。連秦建國看了都嘖嘖稱奇,老支書更是撚著胡須,眼中滿是欣慰。
有時,孫小梅去給河灘上的勘測隊送些熱水或替換的棉手套,總會不自覺地尋找那個沉默的身影。她常常看到石頭獨自一人站在某個高處,迎著風,遠眺著整個河灘地,或者低頭在草圖上一筆一畫地修改、標注。他的背影在遼闊而蒼涼的冬日景色中,顯得格外孤獨,卻又蘊含著一種能夠改變這片土地的堅定力量。他或許隻是在她遞過水壺時,抬頭看她一眼,目光沉靜,帶著勞作後的疲憊,以及一種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專注。孫小梅的心,就像那被木樁和麻繩精確標記過的河灘地,雖然表麵依舊覆蓋著冰雪,但內在的脈絡、未來的走向,已在心裡漸漸清晰、深刻起來。
希望,不再僅僅是除夕夜炕洞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更是雪地上清晰的測量標記,是筆記本上日益增多的工整字跡和精致圖示,是倉庫裡修繕一新、堆放整齊的勞動工具。所有這些細致的籌備,都在凜冽而清新的空氣裡悄然孕育,如同積雪下等待萌發的種子,隻待春風一度,冰消雪融,便能破土而出,生長出屬於靠山屯的、沉甸甸的豐收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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