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媽媽見王佳琪進來,臉上先是不自然地僵了一下,隨即迅速堆起一個近乎討好的笑容,皺紋都擠在了一起。她用力拍了拍身旁的炕沿,那炕席上還留著昨夜喧鬨後未來得及撫平的褶皺。“佳琪,來,快坐到媽這兒來。有件緊要的事,得跟你們小兩口商量商量。”
王佳琪心裡那根剛剛鬆弛下來的弦,又被這句話猛地撥緊了。她依言走過去,炕沿的溫熱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但她卻感覺屁股底下像坐著針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婆婆探究的目光,角落裡公公偶爾投來的一瞥,甚至嬌嬌那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裡毫不掩飾的好奇,都像聚光燈一樣打在她身上。
她垂下眼瞼,盯著自己交握在膝蓋上、微微有些汗濕的手指,輕聲問:“媽,什麼事您說,我聽著呢。”
“是這麼個事兒,”方海媽媽往前傾了傾身子,壓低了些聲音,仿佛在說什麼秘密,卻又足以讓屋裡每個人都聽見,“嬌嬌她爸媽那邊啊,總算是點頭了!意思是等秋收一完,顆粒歸倉,就給方俊和嬌嬌把婚事辦了,了卻一樁心事。”她頓了頓,觀察著王佳琪的反應,才繼續道,“所以呢……媽就想跟你們商量商量,方俊一成家,你們這做哥哥嫂子的,就得考慮分家單過了。早晚都有這一步,早辦早安心,你說是不是?”她說完,目光緊緊鎖在王佳琪臉上,等待著她的回應。
王佳琪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下意識地重複:“現在……就分家?我們……我們昨天才剛辦的酒啊……”這速度快得像一場毫無預兆的冰雹,砸得她有些發懵,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惱怒。她昨天才剛成親,今天就要被“請”出去了嗎?
“嗐,這有啥不行的!”方海媽媽見狀,趕忙提高了聲調,語氣帶著一種故作輕鬆的勸慰,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佳琪啊,你是個明白人。你也看到了,方俊那間西廂房,窄憋得像個鴿子籠,進去轉個身都費勁,怎麼擺新家具?總不能讓人家新媳婦一過門就受委屈吧?隻能……先委屈你們搬出去,把這正房騰出來給他們拾掇拾掇當新房。手心手背都是肉,媽也是沒辦法……”她說著,還重重歎了口氣,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無奈。
王佳琪沉默著,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其實在她內心深處,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不用看人臉色,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是她隱秘的渴望,遠比擠在公婆屋簷下、事事受掣肘要強。可這突如其來的“驅逐令”,以這樣一種近乎急切的方式提出,還是讓她心裡泛起一股酸澀的涼意,像是被人在大冬天潑了一盆溫水,起初不覺得,過後才感到刺骨的寒。她下意識地側過頭,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方海,那眼神裡混雜著茫然、詢問,還有一絲依賴,仿佛在無聲地說:“這事,你得拿個主意,我們該怎麼辦?”
方海立刻讀懂了妻子眼中那份柔軟的無措。他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儘可能沉穩的聲音接過話頭,給出了兩個現實的選擇,試圖將彌漫的尷尬氣氛拉回理性的軌道:“媽,您的意思我們明白了。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眼下無非兩條路:要麼,咱們緊著點,想辦法湊錢蓋兩間新房;要麼,就先找個相熟的親戚或者朋友家,借間房暫住一陣,等以後有條件了再說。佳琪,”他很自然地把決定權遞到了王佳琪麵前,眼神裡帶著鼓勵,“你看……哪種更合適?咱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
王佳琪心裡掠過一絲無奈的歎息。這等關乎安身立命的大事,在她從小接受的教育裡,本該是男人拿主意、頂門戶的,怎麼反倒先問起她來了?可隨著方海的話音落下,她感到屋裡所有的目光——婆婆帶著審視與期待的,公公難得流露出關切與讚同的,甚至嬌嬌那純粹看熱鬨的——都像無形的絲線,更加緊密地纏繞在她身上。連一直靠在炕頭吧嗒旱煙、仿佛置身事外的公公,此刻也挪動了一下身子,渾濁的老眼裡閃爍著一絲複雜的光,直勾勾地望著她,仿佛她的下一句話,就將決定這個家庭的某種走向。
“嫂子,要不你們先住我家去吧!”嬌嬌心直口快,熱心地提議,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我家東頭那間廂房一直空著,盤著炕呢,打掃一下就能住人!離得也近,串門都方便!”
王佳琪心裡迅速權衡著。寄人籬下,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終究是客。人情債是最難還的。她立刻想起端午節那次上山時,無意中聽到的那些閒言碎語和那些或明或暗、指指點點的目光,那種如芒在背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嘗第二次。與其將來可能要看人臉色、行動受限,不如現在咬咬牙,自己有個哪怕再小再破的窩,那也是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可以肆意呼吸的天地。尊嚴比暫時的便利更重要。
她抬起頭,對嬌嬌露出一個感激卻異常堅定的微笑,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謝謝你啊嬌嬌,你能這麼想,嫂子心裡特彆暖和。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不過,借住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也給你們家添麻煩。”她轉而看向方海和婆婆,清晰而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我看,不如咱們就抓緊時間,蓋一間小點的房子先過渡著。不用太好,能遮風擋雨就行。等以後手頭寬裕了,再想法子蓋好的、蓋大的。”
她的話條理清晰,態度不卑不亢,既顧全了大局,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線。方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和驕傲,立刻點頭附和,語氣斬釘截鐵:“行!就按你說的辦!咱們自己的窩,自己掙!先蓋間小的安身立命,往後日子長著呢,咱們再慢慢置辦,肯定能越過越好!”他喜歡妻子身上這股遇事不慌、有主見、有骨氣的勁兒。
“好!那就這麼定了!”方海媽媽見大兒子媳婦都表了態,而且方案切實可行,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一拍大腿,一錘定音,“你們小兩口都是利索人!那就彆耽擱,趕緊去村裡轉轉,瞅瞅哪兒有合適的地方,選好了地址,咱們就立馬張羅材料,找人動工!”一向在家裡大事上不怎麼發表意見的公公,也在一旁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嗯”,算是最高程度的認可和支持了。
吃過那頓氣氛微妙、各自心懷想法的早飯後,王佳琪便主動拉起方海的手,走出了這個即將不再屬於他們的“家”,在村子周邊仔細轉悠,尋找合適的宅基地。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卻驅不散王佳琪心頭那點淡淡的陰霾和緊迫感。
剛走出大門不遠,方海就停下腳步,指著自家院子東側一塊狹長的、長著幾簇雜草的空地:“佳琪,你看這兒怎麼樣?”他儘量讓語氣顯得輕鬆,“緊挨著家裡,離爸媽就一牆之隔。以後我要是有事出門,或者晚上回來得晚,你一個人在家要是害怕,或者有點啥急事,喊一嗓子爸媽或者方俊他們就能聽見,也能有個照應。互相有個照應,媽肯定也放心。”
王佳琪停下腳步,仔細打量著這塊地。它就像主房旁邊多出來的一條“補丁”,狹窄而局促。她緩緩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海哥。”她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堅決,“既然決定分家單過,最好就彆挨得太近。老話講‘遠了香,近了臭’,不是沒道理的。你看大哥大嫂,就因為住得遠,不常見麵,每次回來,爸媽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要是天天在一個鍋裡掄勺子,再好的感情也難免有磕碰。”她頓了頓,指著空地的邊界,繼續說,“再說,這塊地也太窄了,就算勉強蓋起兩間房,前麵連個像樣的院子都沒有,想種點蔥蒜韭菜都沒地方。農村過日子,沒個院子,就像人沒了喘氣的地兒,憋屈得很。”
“我……我主要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家害怕……”方海摸了摸鼻子,試圖解釋自己的初衷,聲音裡透著一絲被看穿心思的底氣不足。
王佳琪聞言卻微微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了然和狡黠,目光清亮地看著他:“你呀,是真擔心我害怕,還是怕我以後總催你回家,耽誤了你跟牌友們切磋技藝呀?”她輕輕戳破了他的小心思,卻不讓人難堪,語氣裡反而帶著點親昵,“你要是心裡真有我,自然會惦記著家裡,到點了就想著回來。我嫁的是你方海,是要跟你過一輩子,不是嫁給你的全家。過日子,尤其是農村過日子,圖的就是個院落寬敞,心也跟著敞亮。雞鴨鵝狗有個跑處,心裡頭有不痛快了,也能在院裡走走,看看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方海被她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心裡卻服氣,他撓了撓後腦勺,訕訕地笑了:“得,我這點小心思,都讓你看透了。還是你想得周到。行,都聽你的!咱們當家的說了算!走,再往前找找,一定找個讓你稱心如意、院子敞亮的好地方!”
兩人牽著手,像一對最尋常不過的、正在規劃未來的小夫妻,沿著村中的土路慢慢走著。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王佳琪的目光仔細地掃過路邊的每一處可能利用的空地、舊宅基,時而停下腳步比劃一下,時而又搖搖頭放棄。當走到村子中間、靠近那條通往村外的砂石主乾道時,王佳琪突然猛地停住了腳步,目光被眼前的一片景象牢牢地吸引住了,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那是一個極其寬敞闊大的院落,甚至可以說是一片被遺忘的角落。東西北三麵,都挨著鄰居家的後牆或院牆,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南麵,則毫無遮擋地正對著村裡那條最主要的砂石公路,車馬行人皆從此過。而院落中間,赫然立著一個已經起了框架、卻荒廢已久的老房殼子!看那規模,足有七間房的大小,隻是門窗早已不知去向,隻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屋頂的椽子也塌陷了一部分,露出天空,斑駁的土坯牆體上爬滿了枯黃的藤蔓,在秋日下顯得格外荒涼破敗,卻也透著一股骨架尚存、根基未倒的堅實與曆史的滄桑感。
“海哥!”王佳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她緊緊抓住方海的胳膊,手指幾乎要掐進他肉裡,“這……這是誰家的老宅?主人是搬走了嗎?還是……”她眼睛一下子亮得像發現了寶藏,語氣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急切,“咱們能不能想辦法找到主家,問問他們賣不賣?把這塊地和這個現成的房框子買下來?這地方太好了!”
方海順著她灼熱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解釋道:“哦,這兒啊!這不是私人的宅基地。這是以前生產隊時候的老村部,大隊辦公、開會、放糧食都在這裡。包產到戶以後,這就荒廢了,一直沒人管,屬於村裡的公產。怎麼,你看上這兒了?”他也被妻子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熱情感染了,開始重新審視這片廢墟。
“是啊!這地方簡直太好了!簡直就是為咱們準備的!”王佳琪越看越滿意,語速快得像蹦豆子,她拉著方海的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踏過及膝的雜草,走進空曠的院落中心。“你看!現成的七間房的地基和牆框子,這得省多少打地基、壘牆的工料和力氣?咱們隻需要準備門窗、買點木料椽子把房頂重新上上,再備點水泥磚頭把牆體修補加固一下就行!跟公家打交道,走村裡和鄉上的手續,總比跟私人買地扯皮、討價還價要方便些,也清楚些!”她一邊說,一邊興奮地用手比劃著,仿佛已經看到了新家的模樣。
她掙脫方海的手,快步走到院子南邊,指著通往公路的空隙:“你看這院子多寬敞!比我娘家的院子還得大上一圈!以後想種菜、想栽樹、想搭個雞窩鴨舍,地方都綽綽有餘!而且你看,左右都有鄰居,院牆差不多都是現成的,咱們隻需要在南麵臨街的地方,裝一個大一點、結實一點的鐵門或者木門就行!這位置,正處於村子中間,去哪兒都方便,簡直是全村最好的地段了!”
方海也跟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廢墟裡勘察。他用腳使勁踩了踩房框內的地麵,又用手拍了拍那些雖然斑駁但依然厚實的土坯牆,仔細查看了牆體的裂縫情況。他還特意走到院子角落,掀開一塊石板,露出了下麵一口幽深、但水質看起來尚可的老井。他又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鄰居家電線杆上密密麻麻的電線,心裡迅速盤算著。
“嘿!你還真會挑地方!”方海臉上也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不由得對妻子的眼光表示佩服,“在這兒收拾出來,比在彆處空地上從頭蓋兩間土房確實劃算多了!工程量小,花錢也更有數。院裡還有這口現成的井,稍微淘洗一下就能吃水,太方便了!拉電也近,找電工從旁邊電線杆上引條線過來,裝個電表就行,省事省錢!嗯……確實是個好地方!眼光毒啊,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