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餐廳內,彌漫著與昨夜盛宴截然不同的早餐香氣。烤麵包的麥香、煎蛋的油脂感,還有不知名根莖植物被煮爛後的清甜味道混合在一起。人魚廚師沉默地在廚房角落擦拭著已然光潔如新的料理台,腮邊的銀鱗在清晨透過舷窗的、被海水過濾後的柔和光線下,偶爾閃過一絲微光。餐桌上沒有海鮮,正如尼克之前嘟囔的,儲備似乎真的見底了。
露艾爾斯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尼克身側,像一道怯生生的藍色影子。她那雙十字星狀的粉色瞳孔,時不時地、飛快地瞥向袁質,目光裡交織著難以掩飾的好奇、敬畏和一種想要靠近又極度膽怯的猶豫。她認出了他,那個隻在古老預言和王國最高機密卷宗裡被提及的“赤瞳神子”。此刻真人就在眼前,穿著簡單的深色衣服,赤色的眼瞳低垂著,似乎比傳說中更具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儘管他看起來隻是安靜甚至有些局促。
她攥了攥衣角,鼓了幾次勇氣,想說點什麼,哪怕隻是一句問候,但喉嚨卻像被海藻堵住,最終隻是更往尼克身後縮了縮。
而她不知道的是,被她視為高不可攀、力量化身的神子,此刻正經曆著另一種煎熬。袁質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昨夜那短暫放鬆的歡笑過後,清晨醒來,麵對突然多出的陌生成員,那種慣常的社恐和人際壓力再次席卷而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來自新成員的、小心翼翼的目光,這讓他更加不知所措,隻能盯著自己麵前的木質桌紋,仿佛要把它分解又重組千百遍,赤瞳下的尷尬幾乎要凝成實質。
林昭然將一切儘收眼底。她看了看緊張得快要同手同腳的露艾爾斯,又瞥了一眼幾乎要把自己縮進椅子裡的袁質,最終目光落在旁邊一臉“看我撿回了什麼寶貝”表情的尼克身上。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拿起一塊烤得恰到好處的麵包,用餐刀抹上黃油,語氣平靜,甚至刻意放得柔和了些:
“都先吃飯。有什麼事,等吃飽了再說。”
她沒有立刻質問,沒有散發任何壓迫感,隻是像一個尋常早晨招呼家人吃飯的女孩。她先給旁邊的凱爾盤子裡夾了一個煎得金黃的蛋,又順手把抹好黃油的麵包遞給了還在神遊天外的袁質。
袁質愣了一下,接過麵包,低聲說了句:“謝謝。”
尼克如蒙大赦,立刻活躍氣氛:“對對對!先吃先吃!人魚大叔的手藝,就算是普通早餐也絕了!”他給自己拿了一大份,也沒忘給身邊僵硬的露艾爾斯盤子裡放上一份:“快嘗嘗!這個根莖泥超甜的!”
凱爾乖巧地拿起勺子,小口吃著煎蛋,大眼睛還在好奇地偷偷打量對麵的藍發姐姐。
餐桌上暫時隻剩下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和咀嚼聲。海水的波光透過舷窗,在天花板和牆壁上溫柔地晃動,窗外偶爾有色彩斑斕的小魚群好奇地掠過,留下一串轉瞬即逝的泡沫。
但這份平靜之下,暗流仍在無聲湧動。
餐畢,人魚廚師無聲地收走了空盤。桌上殘留著麵包屑和一點果醬的甜香,氣氛比剛才鬆弛了不少。凱爾小口啜著一種散發著薄荷清香的果汁,尼克滿足地靠在椅背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地板。
林昭然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自然。她轉向露艾爾斯,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略帶好奇的友善笑容,紅瞳裡的光芒溫和而不具侵略性。
“露艾爾斯,對嗎?”她的聲音清朗悅耳,“你的眼睛真特彆,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形狀,像海裡的星星一樣。這在你家鄉很常見嗎?”
她沒有一上來就追問身世或目的,而是從一個無害的、關於外貌的真誠讚美開始,輕易卸下了對方第一道心理防線。
露艾爾斯果然放鬆了些許緊繃的肩膀,十字星狀的粉色瞳孔微微亮起,帶著一點被誇獎的羞澀和談及熟悉事物的自然:“謝、謝謝……其實,在我的族群裡,也不算太常見……這可能是因為,我有一點……嗯……混血。”她聲音漸小,似乎不太想深入這個話題。
“混血?”林昭然恰到好處地流露出興趣,卻又不過分探究,巧妙地將話題引向更安全的方向:“真酷。那你的家鄉一定是在海裡了?是哪個美麗的珊瑚城,還是像傳說裡那樣的深海明珠?”她的話語充滿了美好的想象,仿佛隻是在閒聊一個有趣的話題,而非打探來曆。
這番描繪讓露艾爾斯眼中閃過一絲懷念與黯淡,她輕輕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不是的……沒有固定的城池。我和我的……族人,更像是隨著暖流和魚群遷徙。有時候在發光珊瑚林,有時候在沉船峽穀……四海為家吧。”
她省略了“流浪”二字,但語氣已說明一切。
林昭然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份落寞,她沒有追問為何遷徙,而是將話題自然而然地銜接到當下:“怪不得你會來到‘慢悠悠’背上。它遊弋的這片琉璃海,確實很美,資源也豐富,是很多海洋族裔喜歡的航路呢。你是一個人旅行嗎?還是有同伴走散了?”她的語氣充滿了關切,仿佛隻是一個姐姐對獨自出遠門的妹妹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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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看似隨意,卻直指核心——她是如何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裡的。
露艾爾斯被這份“關切”觸動,十字星眼眸中掠過一絲慌亂,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尼克,又迅速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我……我一個人。之前的同伴……因為一些原因分開了。”她含糊其辭,顯然有難言之隱,但表情真切,不似作偽:“我……我已經獨自漂泊很久了。昨天……真的是餓極了,聞到食物的味道才……”她再次為偷竊行為感到羞愧,臉頰泛起淡淡的藍暈。
“原來是這樣……”林昭然輕輕頷首,語氣裡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一個人在大海裡漂泊,肯定很辛苦,也很勇敢。”她完全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給予了肯定:“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繼續尋找之前的同伴,還是……”
她拋出了一個開放性的問題,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露艾爾斯抬起頭,十字星瞳孔看向林昭然,又飛快地掃過袁質和尼克,最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我沒有地方可去。尼克先生說,你們……你們是要去做一件很厲害的大事?”她眼中混合著怯懦與一絲極微弱的、被壓抑已久的渴望:“如果……如果你們不嫌棄我累贅……我、我可以幫忙!我對海洋很熟悉,也懂一些……嗯……占卜和預兆之類的小把戲。”
她沒敢再提“預言家”的身份,隻說是小把戲。
林昭然靜靜地聽著,紅瞳深邃,仔細分辨著她每一絲情緒波動。眼前的少女,恐懼是真的,孤獨是真的,對舊日輝煌的避諱是真的,那一點點想要抓住救命稻草、想要再次“有用”的渴望也是真的。她的故事有隱瞞,但核心情緒並無虛假,那深切的、對國王的怨恨更不像表演。
片刻後,林昭然臉上的笑容加深了,那是一種真正放下戒備後、帶著暖意的笑。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露艾爾斯冰涼的手背——一個代表接納的肢體動作。
“說什麼累贅呢。”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在大海上,多一個朋友就多一分力量。你很厲害啊,居然懂占卜?那我們以後航行說不定還要多依靠你呢。歡迎你暫時加入我們,露艾爾斯。”
她用的是“暫時”,留下了餘地,但也明確表達了接納。
露艾爾斯的手背被林昭然溫暖的手碰到,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隨即,那雙十字星狀的粉色瞳孔裡猛地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感激和喜悅,仿佛長期處於陰冷深海的人驟然見到了陽光。
“真、真的嗎?太感謝您了!林昭然小姐!”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差點又要站起來鞠躬:“我一定會努力不給大家添麻煩的!有什麼我能做的,請一定告訴我!”
她對林昭然的好感度瞬間飆升,那是一種遇到了理解、尊重和善意後的全然信賴與依賴。
尼克見狀,咧嘴笑起來,一副“看吧我就說沒問題”的表情。凱爾也眨著大眼睛,覺得這個藍頭發的姐姐好像沒那麼可怕了。
隻有袁質,自始至終安靜地坐在一旁,赤瞳淡淡地掃過交談的兩人。他看到了林昭然每一個引導話題的細微轉折,捕捉到了她紅瞳深處一閃而過的銳利分析,也看到了她最終確認後那份真誠的接納。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端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窗外流動的海景,嘴角似乎有那麼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昭然她,果然很厲害。
林昭然收回輕拍露艾爾斯的手,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安靜坐在窗邊的袁質。他側著臉,赤瞳映著窗外流動的琉璃海光,平靜無波,但她卻精準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了然。
——他看出來了。
看出了她剛才那番如春風化雨般的“閒聊”裡,每一個不著痕跡的引導,每一處精心鋪墊的試探。他全都知道。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無奈、好笑和深深默契的情緒湧上心頭。她看著他故作淡然盯著窗外的側影,忽然就忍不住輕笑出聲,搖了搖頭,用一種帶著幾分感慨、幾分戲謔,又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語氣,低聲嘟囔了一句:
“唉,真是的……想瞞過某個能看穿萬物本質的‘原子’,果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啊。”
話音剛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