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銀般傾瀉在密林深處，將斑駁的樹影投在眾人疲憊的臉上。林中寂靜得可怕，隻能偶爾聽見遠處夜梟淒厲的啼鳴，以及傷員強忍疼痛時從齒縫間漏出的壓抑呻吟。陳宇方才提出的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趙鐵柱和李文斌心中激起層層不安的漣漪。
趙鐵柱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虎目在月光下格外駭人：支隊長，咱們殺回臨安去！跟狗日的拚了！就算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他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暴起，仿佛一頭被困的野獸。
鐵柱，冷靜。李文斌伸手按住他劇烈顫抖的肩膀，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臨安已經丟了，我們現在回去就是自投羅網。部隊需要休整，傷員需要救治，這不是逞一時之勇的時候。
陳宇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最終定格在遠處黑暗中隱約的山巒輪廓上。月光勾勒出他堅毅的側臉，卻也照出了他眼中的疲憊：文斌說得對。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喘息的地方。
他彎腰撿起一根枯枝，在鬆軟的泥地上劃出簡略的地形圖：往東是臨安，已經落入敵手；往北是太湖，水域開闊，不利於隱蔽；往南是天目山，路途遙遠，傷員撐不到那裡。樹枝最終停在西方，隻有往西，去吳興，找朱希的四大隊。
四大隊？趙鐵柱愣了一下，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疑慮，朱希那小子可靠嗎？咱們現在可是殘兵敗將......
正因為是殘兵敗將，才更要去找他。陳宇的樹枝重重地點在吳興的位置，四大隊名義上還隸屬我們十七支隊，朱希再怎麼樣，也不敢公然違抗軍令。況且......他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壓低，德清一帶還有三支隊和62師活動，雖然和三支隊有過節，但總歸是同屬忠義救國軍。最重要的是......
月光下，陳宇的眼神變得深邃，仿佛在凝視著某個看不見的遠方：浙西特委的人雖然犧牲了，但四大隊裡應該還有他們的人。到了那裡，我們或許能重新建立聯係。
這個決定讓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投奔不久前還需要他們幫助的下屬，求助有過節的友軍，甚至要依靠那些特殊關係，這對於心高氣傲的第十九支隊將領來說，無疑是個艱難的選擇。夜風穿過林間，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動著他們破爛的軍裝下擺。
就這麼定了。陳宇猛地扔掉樹枝，聲音斬釘截鐵，經莫乾山往吳興。先在山區休整，再派人聯係四大隊接應。
黎明時分，當第一縷曙光刺破夜幕，這支殘存的部隊再次踏上了征程。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向著戰場，而是向著未知的避難所行進。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複雜的神情，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有前途未卜的迷茫。
山路崎嶇，隊伍在沉默中艱難前行。每個人的腳步都顯得格外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要耗儘全身力氣。傷員的狀況越來越糟，沒有藥品，隻能用撕下的破布簡單包紮，鮮血不時從繃帶中滲出。糧食所剩無幾，隻能沿途采摘野果充饑，士兵們的肚子不時發出饑餓的鳴響。
趙鐵柱走在隊伍最前，手中的開山刀不斷劈開叢生的荊棘，為後續部隊開辟道路。這個鐵打的漢子此刻也顯出了疲態，眼窩深陷，嘴唇乾裂，但每一步都踏得異常堅實。李文斌負責墊後，不時攙扶掉隊的士兵，同時憂心忡忡地清點著越來越少的彈藥。他的筆記本上，記錄著每個士兵剩餘的子彈數，那些數字讓人觸目驚心。
第三天夜裡，當部隊行進到一個林木特彆茂密的岔路口時，一陣輕微的騷動從隊伍後方傳來。有人跑了！哨兵壓低聲音，急匆匆地前來報告。陳宇猛地回頭，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見幾個黑影正悄悄溜進路旁的密林。他本能地舉起手，想要下令阻攔，卻又緩緩放下。讓他們走吧。他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疲憊，強留不住心。
這一夜，又有十幾個士兵趁著夜色離開了隊伍。當黎明再次降臨時，隊伍隻剩下一百二十餘人。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陰霾，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經過五天艱難的跋涉，部隊終於抵達莫乾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碧塢。這裡群山環抱，翠竹掩映，幾十戶人家的房屋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裡，確實是個理想的藏身之所。
村民們見到這支殘破的隊伍，先是驚恐地關緊門窗，待看清是中國軍隊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族長在年輕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迎上來：長官，你們這是......
老伯，我們是忠義救國軍第十九支隊的，被鬼子打散了，想在這裡暫住休整幾日。陳宇上前一步，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老族長用渾濁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目光在他們破損的軍裝和滿是血汙的臉上停留良久，最終歎了口氣：都是打鬼子的好漢，住下吧。隻是村裡窮，怕是......
有片瓦遮頭就行。陳宇打斷他，我們不會白住，看能否向鄉親們購買一些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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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宇立即和身邊的軍官們湊出身上最後的一些銀元，鄭重地交到老族長手中。老族長推辭不過，隻得收下，吩咐村民騰出幾間閒置的房屋，又讓人送來一些糙米和山芋。
安頓下來後，陳宇立即召集還能行動的軍官在臨時指揮所開會。現在必須分頭行動。他沙啞著嗓子部署，李文斌，你安排幾個機靈的弟兄去德清，務必找到三支隊或者62師的人。告訴他們我們的處境，看能不能弄點藥品和糧食，還有找到他們後，請他們幫我們向總部彙報我們遭到伏擊的情況。
李文斌鄭重地點頭：明白。62師的陶師長和我們有過交情，以前在報福鎮和我們交易過火炮，還支援過我們一批彈藥，應該會幫忙。
趙鐵柱，你在周邊尋找我們被打散的部隊。特彆注意打聽周雲翔手下那些人的下落。提到周雲翔，陳宇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趙鐵柱重重捶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油燈都晃了晃：放心吧支隊長，我一定把能找的弟兄都帶回來！還有，我會儘量打聽嫂子的下落！他所說的嫂子，指的是留在臨安的紅綃和柳娘。
李文斌，陳宇轉向李文斌，語氣格外凝重，你親自去吳興，找到朱希。告訴他，我們現在在莫乾山山區，希望他能接應部隊轉移。如果他不願意的話，你就回來，不要勉強，我們再尋其他落腳的地方。
這個命令讓眾人都愣了一下。讓李文斌這個二大隊長親自去執行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任務，可見形勢之嚴峻。李文斌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立正敬禮：是！保證完成任務！
夜幕降臨時，幾支小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碧塢村。陳宇站在村口的古樹下，望著他們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久久沒有移動。晚風吹動他破爛的軍裝，顯得格外孤寂。
村中臨時指揮部設在一間廢棄的祠堂裡。搖曳的油燈下，陳宇獨自對著地圖出神，手指無意識地在吳興和德清之間移動。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木板門上突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支隊長，是我。李文斌去而複返，臉上帶著異樣的神色。他小心地關好門，壓低聲音：臨走前有件事必須彙報。我們撤退途中，我注意到有幾次鬼子的追擊很是蹊蹺，好像......總能預判我們的路線。
陳宇猛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不敢確定，但白峴嶺的埋伏太巧了，這次撤退路上的追擊也太準了。李文斌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懷疑......我們中間有內鬼。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在陳宇眼中映出兩簇幽深的火焰。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
與此同時，遠在臨安的日軍司令部內，竹內健次正悠閒地品著茶。一個穿著中國百姓服裝的人恭敬地站在他麵前。太君，他們往莫乾山方向去了。看樣子是要去吳興找四大隊。
竹內微微一笑，用杯蓋輕輕撥動著茶水：讓他們去。正好可以一網打儘。他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道冷光，給朱希傳話，就說我很期待和他的。如果朱希不願意合作，你們就可以放心的解決掉他了。
夜色深沉，莫乾山的層巒疊嶂在月光下如同蟄伏的巨獸。陳宇走出祠堂，望著滿天星鬥，輕輕摩挲著腰間那把已經打空子彈的駁殼槍。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遠處的山道上，李文斌正快馬加鞭地趕往吳興。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封關於陳宇行蹤的密報，已經先他一步送到了朱希的案頭。更令人擔憂的是，還有人通過秘密渠道聯係朱希，希望與他見麵。
碧塢村的夜晚格外寂靜，經過連日行軍，疲憊的士兵們早已睡下，隻有巡哨士兵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回響。在這片看似安寧的夜色下，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悄悄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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