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層肮臟的紗幔，纏繞在殘破的寨牆和焦黑的樹樁之間。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火藥味、血腥味，還有一種東西燒焦後特有的糊臭。昨日還喊殺震天的山寨，此刻死寂得可怕，隻有偶爾從尚未坍塌的房梁上掉落的碎木屑，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
鐵柱靠在一段被炮彈削去半截的寨牆殘骸上，左臂的傷口被趙老蔫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紮過，還在隱隱滲血。他臉上滿是煙灰和乾涸的血跡，嘴唇因為失水和疲憊裂開了幾道血口子。他的目光，空洞地掃過眼前的景象：坍塌的工事，炸毀的槍械，散落一空的彈藥箱，還有……那些靜靜地躺在泥濘和血泊中，再也無法站起來的弟兄。
二十二個。整整二十二個熟悉的麵孔，永遠定格在了昨天那場慘烈的廝殺中。小順子、石頭……一個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幸存的三十來人，個個帶傷，或坐或躺，眼神麻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劫後餘生的虛脫中。沒有人說話，連呻吟都壓抑著。
“不能……不能讓他們就這麼躺著……”鐵柱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掙紮著站起身，晃了一下才站穩，“得讓弟兄們……入土為安。”
沒有人反對。還能動的輕傷員，默默地拿起還能用的鎬頭、鐵鍬，跟隨著鐵柱，走向寨子後麵那片向陽的山坡。那是排長楊帆早就看好的地方，說那裡敞亮，能看到日出。
天氣陰沉，寒風卷著雪沫子，開始零零星星地飄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地麵的凍土硬得像鐵，一鎬頭下去，隻能留下一個白點，震得虎口發麻，火星子都崩出來幾顆。
“挖！”鐵柱吐掉嘴裡的血沫子，掄起鎬頭，狠狠砸下！
其他人也沉默地開始挖掘。鎬頭與凍土碰撞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在為逝者敲響最後的喪鐘。泥土被一點點刨開，裡麵混雜著暗紅色的、已經凍結的血塊，黏在鐵鍬上，甩都甩不掉。沒有人嫌棄，隻是更用力地揮動工具。
一個個淺坑，在艱難中成型。他們將戰友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抬過來，儘量整理好他們破碎的軍裝，撫平他們不屈的眉頭，然後輕輕放入坑中。沒有棺材，甚至連一張完整的草席都沒有，隻有他們生前蓋過的、同樣沾滿血汙的破毯子。
老柴頭不知從哪裡找來一些相對平整的木板，用柴刀費力地刻上名字——有的他知道全名，有的隻知道外號，比如“小順子”，他就刻了“神槍手順子”。刻好的木牌，被鄭重地立在每一個墳塋前。
就在這時，兩個隊員攙扶著一個人，踉蹌地走了過來。
是楊帆！
他竟然醒了過來，高燒顯然還沒退，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乾裂，眼神渙散，渾身軟得如同棉花，幾乎是被架著才能站立。趙老蔫跟在後麵，一臉焦急和無奈。
“排長！你怎麼出來了！”鐵柱急忙迎上去。
楊帆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一片新起的墳塋，掃過那一個個刻著名字的木牌，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悲痛。他掙脫了攙扶，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墳塋的最前方。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先爆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彎下了腰，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鐵柱趕緊扶住他。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楊帆喘息著，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和飄落的雪花，用儘全身力氣，聲音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
“弟兄們……走好……”
“青山……處處……埋忠骨……”
“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中國漢子……沒給祖宗……丟人……”
“這血仇……我們活著的人……記下了……一定……十倍……百倍……討回來！”
他說不下去了，淚水混著額頭的冷汗，滾落下來。老柴頭站在小順子的墳前，聽著排長的話，老淚縱橫，偷偷從懷裡掏出自己省下來的半塊堅硬的乾糧，輕輕放在了那塊寫著“神槍手順子”的木牌前。
簡單的葬禮在悲愴和肅穆中結束。二十一座新墳，如同二十一枚沉重的印章，烙在了這片飽經戰火的山坡上。
然而，現實的殘酷立刻將人們從悲傷中拽回。王老蔫清點著幸存者和物資，臉色越來越沉重。
“鐵柱，情況不妙。”他嘶啞著說，“能走的，算上輕傷，還有二十七個。但重傷員有八個，三個……怕是撐不過今天了。趙老蔫那裡，草藥也用完了。”
鐵柱的心猛地一沉。八個重傷員，需要擔架，需要藥物，需要相對安全的環境休養。而他們現在，要糧沒糧，要藥沒藥，後麵還有鬼子的追兵。帶著這麼多重傷員轉移，速度會慢得像蝸牛，隨時可能被追上，全軍覆沒。
趙老蔫蹲在那三個傷勢最重的隊員身邊，看著他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和越來越微弱的氣息，急得直搓手，卻毫無辦法。他最後那點草藥，已經在剛才給一個傷員止血時用光了。
絕望的氣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蔓延開來。
鐵柱強迫自己冷靜，他走到高處，習慣性地觀察四周，警惕著可能出現的追兵。目光掃過寨子側麵那片被積雪覆蓋的密林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靠近林子的邊緣，赫然出現了一串腳印！不是動物蹄印，是人的腳印！而且痕跡很新，明顯是剛留下不久，向著深山更深處延伸而去！
這荒山野嶺，剛打完仗，誰會在這裡？是僥幸逃脫的鬼子散兵？還是……彆的什麼人？
鐵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壓低身子，示意王老蔫和幾個還有戰鬥力的隊員過來。
“看那邊！”鐵柱指著那串腳印，聲音壓得極低，“有情況！”
剛剛埋葬了戰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新的未知的危險，似乎又已經悄然而至。這莽莽青山，埋葬了忠骨，卻也隱藏著更多莫測的殺機與變數。他們的生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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