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消融的泥濘時節，密營裡卻透著一股久違的生氣。陳嘉豪帶來的那筆僑彙，像一股活水注入了乾涸的土地。然而，如何將彙票上的數字，變成戰士們手中救命的藥品、槍膛裡複仇的子彈，成了擺在麵前更棘手的難題。
深夜的木屋裡，煤油燈將幾張凝重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天津衛的‘瑞昌祥’藥材行，是我們一條老關係。”陳明壓低聲音，手指點著桌上手繪的簡易地圖，“東家林文啟是愛國商人，以往偷偷給我們送過止血散。這次通過他，可以采購第一批西藥。”
楊帆凝視著地圖上那條蜿蜒的、從天津通往關外的虛線：“風險多大？”
“很大。”陳明直言不諱，“日本特務機關和偽滿警察盯得很緊，特彆是盤尼西林、磺胺這類戰時管製藥品。上次他們運一批奎寧，就折了兩個夥計。”
一直沉默的陳嘉豪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將軍，錢要用在刀刃上。我在天津讀書時，認識一位德國禮和洋行的買辦。或許……可以走洋行的渠道，采購無縫鋼管和機床零件。”
“無縫鋼管？”鐵柱眼睛一亮，“就是能造迫擊炮的那種？”
“對。”楊帆點頭，接過話頭，“還有電台需要的乾電池，傷員手術需要的手術刀、止血鉗。清單我昨晚已經列好了。”他推過一張寫滿字跡的紙，上麵分門彆類，標注了急需、次需和可緩購的物資。
計劃在反複推敲中定下。兵分兩路：陳明負責聯係“瑞昌祥”，采購藥品和普通物資；陳嘉豪則利用他的關係和洋行背景，嘗試接觸更敏感的軍工原料。
接下來的日子，密營在焦灼的等待中度過。每隔幾天，就有交通員冒著風險送來隻言片語的消息。
“林老板接上頭了，藥單已交，正在備貨。”
“陳先生已與禮和洋行接觸，對方表示……有難度，但可設法。”
希望如同春日的嫩芽，在凍土下悄然萌發。直到半個月後，一個泥人般的漢子踉蹌著闖進密營哨卡，帶來了晴天霹靂。
“掌櫃的……‘瑞昌祥’……完了！”交通員老李渾身是傷，聲音嘶啞，幾乎站不穩，“林老板……犧牲了……貨，全被扣了！”
木屋裡瞬間死寂。
原來，就在三天前的夜裡，“瑞昌祥”的後院秘密裝車，準備將一批混在藥材裡的盤尼西林和磺胺粉運出城。不知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偽滿警察和日本憲兵隊直撲貨棧。林文啟為了掩護夥計和貨物，點燃了早已備好的煤油，與衝進來的敵人同歸於儘。五名地下同誌在隨後的追捕中相繼遇難，僅老李一人僥幸逃脫。
“……林老板最後讓我帶話，”老李這個硬漢子，此刻淚水和著泥水往下淌，“他說……對不住楊將軍，貨……下次一定送到！”
鐵柱一拳砸在土牆上，悶響一聲，灰塵簌簌落下。趙老黑牙齒咬得咯咯響，彆過臉去。徐秀英捂住嘴，眼圈瞬間紅了。
楊帆閉上眼，仿佛能看到天津衛那條漆黑的巷子裡，衝天而起的火光，和那位僅有一麵之緣的商人決絕的身影。那筆僑彙損失了十分之一，但這遠不及同誌犧牲帶來的痛楚。
“屍體……收殮了嗎？”他再開口時，聲音沙啞。
老李搖頭：“鬼子把人頭……掛在城牆上……”
壓抑的啜泣聲在屋裡響起。
“不能這麼算了！”鐵柱紅著眼睛低吼。
“那你說怎麼辦？”陳明的聲音異常冷靜，卻帶著深深的疲憊，“帶著兄弟們去天津衛，跟鬼子的機槍大炮拚命？”
鐵柱噎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楊帆走到窗前，推開木窗，讓帶著寒意的夜風吹進來。他需要這冰冷來壓製胸腔裡翻騰的怒火與悲慟。良久，他轉過身，臉上已看不出波瀾，隻有眼底深處凝著一層寒冰。
“老李，下去休息，治傷。”他先對交通員說，然後目光掃過眾人，“‘瑞昌祥’這條線，暫時凍結。所有與之有關的聯絡點，全部轉移。”
“那藥品……”陳嘉豪憂心忡忡。“另想辦法。”楊帆語氣斬釘截鐵，“我們不能讓林老板和同誌們白死。他們的犧牲，是為了保住更多的渠道，是為了讓我們還能繼續戰鬥下去。”
他走到桌前，指著那份物資清單：“嘉豪，你那條線，從現在起，是重中之重。動作要更隱蔽，計劃要更周詳。無縫鋼管和電池，關係到我們能否建立自己的簡易兵工和通訊，再難也要搞到手！”
“我明白。”陳嘉豪重重地點了下頭。
“另外，”楊帆看向陳明，“通過其他關係，查清楚這次破壞是偶然還是有針對性的。如果是我們內部出了問題，必須立刻清除！”
“是！”夜色深沉，楊帆獨自一人留在木屋裡。煤油燈下，他拿出一本空白的冊子，在第一頁工整地寫下“英名錄”三個字。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用毛筆蘸飽了墨，極其鄭重地寫下：
“林文啟，天津愛國商人，民國二十一年春，於輸送抗日藥品途中殉國。”
後麵依次寫下五位犧牲地下同誌的名字，有的甚至隻知道代號。
每一筆，都仿佛有千鈞之重。他知道，這條用黃金和鮮血鋪就的物資通道，注定布滿荊棘與陷阱。每一次采購，都是一場無聲的戰鬥；每一次運輸，都是一次生死考驗。林文啟等人的犧牲，像一記沉重的警鐘，敲在每個人心頭——他們麵臨的敵人，凶殘而狡猾。
但，通道不能斷。外麵的風雪似乎又大了一些，拍打著窗欞。楊帆吹熄了燈，融入黑暗中，隻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仿佛能穿透這漫漫長夜，看到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的春天。
那春天，需要無數條這樣的通道，需要無數個林文啟，用生命去鋪就，去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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