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內，大部分照明燈已經被人為調暗，隻留下幾盞散發著幽微藍光的夜燈，巧妙地營造出一種適合休息和睡眠的、靜謐而朦朧的氛圍。
許多旅客早已拉下了遮光板，裹著航空公司提供的、單薄的藍色毛毯，戴著眼罩。
歪著頭，陷入了深淺不一的睡眠之中，偶爾從某個角落傳來一陣壓抑的、規律的鼾聲，更襯托出這片空間的沉寂。
隻有少數幾個座位上方，還亮著孤島般的、暖黃色的閱讀燈，像漆黑海麵上幾艘堅持航行的夜船，散發著倔強而微弱的光暈。
他的鄰座，那位看起來約莫五十多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幾乎能看清每一根發絲走向、鼻梁上架著一副做工精致的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士。
便是這“夜航船”中的一員。他正就著頭頂那束柔和而集中的燈光，神情專注地翻閱著一本厚厚的、封麵是深藍色布麵、燙著金色英文字母的書籍。
羅小飛餘光瞥見書頁間密密麻麻的英文段落，以及一些複雜的圖表和數據，似乎是關於國際關係或者地緣政治領域的學術著作。
他閱讀的姿態非常沉靜，背脊挺直，時而用一支看起來很有分量的金屬鋼筆。
在書頁的邊緣空白處，寫下細細密密的批注，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與他周身散發的那種沉穩、內斂的學者氣息渾然一體。
似乎是長時間感受到了羅小飛那種凝固般的、對著窗外虛空凝視的異常沉默。
以及他那即使在一片昏暗中也能清晰傳遞出來的、繃緊如弓弦的身體線條和無法化開的沉重感。
這位鄰座的男士暫時從那個由文字和數據構築的世界裡抬起了頭。
他伸出手指，優雅地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鏡，然後側過頭，將目光投向羅小飛。
用一種溫和的、帶著恰到好處關懷卻又絕不令人感到冒犯的語調，輕聲打破了橫亙在兩人之間那片由陌生和心事構築的沉默壁壘：
“年輕人，看你的樣子，是第一次去非洲吧？”
羅小飛微微一怔，仿佛被人從一場深沉的、隻有他自己的內心獨白劇中突然喚醒。
他有些遲緩地轉過頭，對上了一雙透過清澈鏡片顯得格外睿智、溫和，並且帶著一種曆經世事後的通透與平和的眼睛。
他勉強牽動嘴角，擠出一絲乾澀的、缺乏活力的笑容，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帶著未能完全恢複的沙啞：“嗯，是的。工作需要，外派過去。”
“哦？”中年男士似乎對此產生了一些興趣，他輕輕合上手中那本厚重的書籍，動作小心地從旁邊取過一枚皮質書簽。
仔細地夾在剛剛閱讀到的頁碼處，然後將書平穩地放在並攏的雙腿上，“具體是去哪個國家？如果方便透露的話。”他的詢問自然而得體，帶著一種令人放鬆的隨意感。
“卡薩拉。”羅小飛幾乎是下意識地吐出了這個在行前培訓中被反複提及。
各種注意事項塞滿了腦海、但對他個人情感而言，卻依舊如同火星表麵般陌生而遙遠的國名。
“卡薩拉……”中年男士聞言，微微頷首，鏡片後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
甚至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同情，但那同情並非居高臨下的憐憫，更像是一種基於了解的共情。
“那個地方啊……情況確實比較……獨特。”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語氣依舊平和，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地理或社會事實。
“氣候終年炎熱乾燥，紫外線強烈得像要把人烤化。基礎設施嘛，首都以外的地方，基本還停留在我們幾十年前的水平。
最關鍵的是，那裡的部族矛盾和曆史積怨盤根錯節，地方勢力各自為政，水很深。
你在那邊開展工作，恐怕不會太輕鬆啊。”他沒有刻意渲染恐怖，隻是平靜地羅列困難，反而更增添了幾分可信度。
羅小飛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往下一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但表麵上他還是努力維持著基本的鎮定。
不想在外人麵前過多暴露自己的忐忑：“是的，行前培訓也重點強調了這些，做了一些心理和物資上的準備。”
“準備是一回事，親身經曆，又是另一回事了。”男士笑了笑，那笑容舒展了他略顯嚴肅的臉部線條。
帶著一種經曆過無數風浪、見過世間百態後的豁達與通透感。
“我姓陳，陳明遠，在一家研究機構工作，主要方向就是非洲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
算起來，在非洲這片土地上，斷斷續續也跑了快二十年了，東南西北中都踏足過，不敢說全懂，勉強算是個半個‘非洲通’吧。”
“羅小飛。”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出於一種職業習慣和禮貌，又簡短地補充了一句，“在外交係統工作。”
“羅同誌，幸會。”陳明遠微微點頭致意，目光在羅小飛依舊籠罩著一層晦暗、眉宇間凝聚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陰鬱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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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銳利而溫和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他內心深處的驚濤駭浪。但他極為體貼地。
沒有流露出任何探究的好奇，也沒有提出任何可能觸及對方隱私的問題，隻是話鋒不著痕跡地一轉，語氣變得比剛才更為輕鬆，甚至帶上了一點幽默感。
“彆把弦繃得太緊，非洲這片土地，雖然問題一大堆，挑戰無處不在，但它也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粗糲而原始的魅力，和隱藏在困境之下的機遇。
那裡的人民，尤其是基層的普通民眾，大多性格淳樸直接，熱情得像那裡的太陽。
隻要你放下身段，真心實意地尊重他們的文化和習俗，往往能收獲到在城市裡難以想象的、最真摯、最不設防的友誼。”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了某段塵封已久的、有趣的往事，眼中閃過一絲溫暖而愉悅的笑意。
眼角的魚尾紋也舒展開來：“我記得好多年前，我第一次獨自深入西非的一個偏僻村落做田野調查，語言完全不通，隻能靠手舞足蹈地比劃。
我本來是想問問關於當地祭祀儀式的事情，結果比劃了半天，村民們互相看了看，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然後不由分說，興高采烈地牽來了一頭村裡最肥壯、角最彎的山羊，硬是要塞給我。
以為我是遠道而來采購牲口的商人！那場麵，真是尷尬又好笑，我抱著那隻咩咩叫的山羊。
站在村子中央，簡直不知所措……”他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真實的愉悅感，很有感染力。
讓羅小飛一直緊繃如鐵板的神經，也不自覺地被這輕鬆的氛圍所影響，微微鬆弛了一點點，嘴角甚至不受控製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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