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浸透了濃墨的厚重絨布，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緩緩覆蓋了亞的斯亞貝巴高原。
白日的喧囂和燥熱並未完全褪去，隻是轉化為了另一種形態，潛伏在沉沉的黑暗裡，如同蟄伏的巨獸溫熱的呼吸。
羅小飛仰麵躺在堅硬的單人床上，身下的床單因為反複搓洗而顯得有些粗礪，摩擦著他裸露的皮膚。
雙臂枕在腦後，手肘關節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酸麻感，那是白天長時間保持坐姿翻閱文件、後來又與張建國一起搬運一些應急物資留下的後遺症。
他瞪著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遠處路燈微弱光線勾勒出的、模糊的吊扇陰影，那靜止的扇葉像一隻巨大的、沉默的黑色蜘蛛，盤踞在他視野的正上方。
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複雜的氣味。
新刷的牆壁塗料散發出的、尚未完全散儘的化學味道，混合著老舊木質家具在非洲乾燥氣候下特有的、略帶黴味的木質香。
還有他自己身上剛剛沐浴後殘留的、廉價香皂的淡淡薄荷氣息，以及從敞開的窗戶縫隙裡頑強鑽進來的、帶著塵土和院子裡某種不知名熱帶花卉甜膩香氣的夜風。
這些氣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獨屬於這個陌生空間的、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王大使嚴肅的麵容、地圖上用紅色記號筆圈出的危險區域、特斯法耶警司那雙遊移不定、仿佛總在權衡利弊的眼睛、市場裡那個地頭蛇鷹隼般銳利冰冷的審視目光。
張建國描述部落槍戰時那心有餘悸又帶著幾分習以為常的語氣……這些白天經曆的、聽到的畫麵和聲音碎片，如同被按下了重複播放鍵的電影膠片，在他疲憊卻異常活躍的大腦皮層上瘋狂地旋轉、碰撞、重組。
他感覺自己像一艘被突然拋入陌生海域、失去了熟悉航標的小船，四周是湧動的、顏色深沉的暗流和水下隱約可見的、形態不明的險礁，而王大使那句“掌握主動權，不能總是被動挨打！”
則像遠方一座燈塔穿透濃霧射來的、搖曳不定的光束，既指明了方向，又凸顯了前路的莫測與艱險。
就在他試圖運用在部隊裡學到的、強製放鬆入眠的技巧，將這些混亂的、帶著焦慮和沉重壓力的思緒強行按壓下去。
像關閉一個嘈雜的水龍頭一樣，以積蓄精力應對明天必將更加繁重和充滿挑戰的工作時，放在床頭櫃那隻簡陋的、漆麵有些剝落的木質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
在黑暗中突兀地亮了起來，發出“嗡嗡嗡——”的、持續而執拗的震動聲。
這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閃著寒光的細針，精準地刺破了他試圖用疲憊和意誌力勉強構築起來的、薄如蟬翼的寧靜屏障。
他有些煩躁地皺緊了眉頭，內心深處卻又隱隱升起一絲被打斷混亂思緒的、近乎解脫的輕鬆感。他側過身，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指尖觸碰到手機冰涼的金屬邊框。
他將它拿到眼前，屏幕的冷光瞬間映亮了他略顯憔悴、眼底帶著淡淡青影的臉龐，也刺痛了他適應了黑暗的瞳孔。是微信視頻通話的請求。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發起人的名字和頭像——徐莎莎。
頭像是她站在畢節那片熟悉的油菜花田裡，笑得眉眼彎彎，陽光灑在她飛揚的發絲上，背景是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穹。
看到這個名字和這個頭像的瞬間，羅小飛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柔軟卻又帶著尖銳指甲的手輕輕撓了一下，泛起一陣複雜難言的、混合著溫暖、愧疚、思念和些許無措的悸動。
他深吸了一口房間裡略顯沉悶的空氣，拇指在那綠色的接聽鍵和紅色的拒接鍵上方懸停、徘徊了足足有七八秒鐘，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屏幕玻璃光滑微涼的觸感。
最終，他還是用力地、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用拇指指腹劃開了屏幕。
“小飛！”屏幕那端幾乎是立刻地，就充滿了徐莎莎那張充滿活力的、未施粉黛的、帶著居家慵懶氣息的臉。
她似乎是在她那個位於畢節中學教師宿舍的小房間裡，背景是印著可愛小動物圖案的暖色調窗簾，書桌上堆著幾摞作業本，台燈散發著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子，帶著毫無保留的、純粹的欣喜，但羅小飛憑借對她細微表情的熟悉，敏銳地察覺到。
在她那努力揚起的嘴角下方，那微微泛紅的眼圈，和眼底深處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來的、水汪汪的脆弱痕跡。
“你到那邊了嗎？一切都還好嗎？非洲是不是特彆熱？我看新聞說那邊有時候會停電，還有瘧疾，你……”
她連珠炮似的問題，帶著少女特有的、黏著的、恨不得將他所有生活細節都掌控在手的關切。
像一股突然決堤的、溫熱的泉水，帶著熟悉的、屬於家鄉和過往的氣息，瞬間洶湧地灌入了羅小飛此刻冰冷、混亂且布滿現實塵埃的心田。
這熟悉的聲音和麵容，具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將他短暫地、卻又無比真實地從非洲這片充滿未知與挑戰的現實泥沼中拉扯了出來，拽回了那個遙遠而單純、節奏緩慢的西南小城畢節。
“到了，到了幾天了。”羅小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刻意帶上一點故作輕鬆的語調，儘管喉嚨因為缺水而有些乾澀發緊。
“是挺熱的，跟咱們那兒三伏天最熱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這裡的太陽……好像離得特彆近，特彆毒，曬在皮膚上都有點發燙。這邊……還行，使館大院裡麵條件挺好的，跟國內的單位宿舍差不多，什麼都有。”
他避重就輕，小心翼翼地繞開了白天經曆的驚心動魄、肩頭沉甸甸的責任壓力，以及內心深處那份揮之不去的茫然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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