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霧沉沉,日頭西斜,在丁字柒叁號廢田上投下更加昏沉的光影。林傾城身前那片被徒手撕開的暗紅色“淨土”,已艱難地擴展至近半畝大小,像一塊猙獰的傷疤烙在這片死寂的大地上。代價是他那雙布滿厚繭的手,此刻已是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傷口混著泥漿與暗紅色的土屑,觸目驚心。每一次摳挖,都帶起細碎的血珠和泥土,砸落在新翻開的土壤上。
葉夢情強行壓下心頭的揪痛,用撕下的衣襟蘸著隨身水囊裡僅剩的清水,想為他簡單包紮。林傾城卻隻是沉默地搖搖頭,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雙手不是自己的。他抓起一把剛從地裡摳出的、帶著濃重鐵鏽和硫磺味的泥土,湊到鼻尖嗅了嗅,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
“土質太貧瘠了,”葉夢情的聲音帶著疲憊和凝重,也抓起一把土撚了撚,“死氣重,地力幾乎被抽乾。沒有足夠的肥料,就算開出來,也種不活東西。”她環顧四周,灰霧彌漫,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們的努力。
小鳳正小心翼翼地用最後幾粒珍貴的鹽粒,“點殺”著那些企圖蠶食新土的灰霧草。小寶則用小木棍,將姐姐殺死的灰霧草殘骸小心地撥到一邊的窪地坑裡。鹽罐已經見了底,灰霧草的威脅暫時被遏製在邊緣,但肥料的陰影,如同更濃重的灰霧,沉沉地壓在一家人心頭。
“契約上寫了,”葉夢情從懷裡掏出那張墨跡尚新的、蓋著錢家朱紅印鑒的契約紙,指著其中一行小字,“‘佃戶接手靈田後,錢家按例提供初始靈肥三車,助其恢複地力’。”她抬頭看向通往青石鎮方向的泥濘小路,眼神銳利,“今天是約定交付肥料的日子。”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濃霧深處傳來了車輪碾壓泥濘的“咯吱”聲和粗魯的吆喝。一個穿著錢家管事短褂、滿臉橫肉的漢子,趕著一輛破舊的板車,慢悠悠地從霧中晃了出來。拉車的不是健壯的馱獸,而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走得有氣無力。板車上,堆著三個用破草席勉強蓋住的、半滿的糞筐。
那管事姓錢,是錢家旁支的一個小頭目,此刻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幸災樂禍。他遠遠地停在田埂上,扯著嗓子喊道:“喂!丁字柒叁的!你們要的‘靈肥’到了!趕緊過來搬!”聲音在空曠的窪地裡顯得格外刺耳。
葉夢情示意小寶小鳳繼續乾活,自己快步走了過去。林傾城也停下了挖掘,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沾滿血泥的手隨意地在褲腿上擦了擦,跟在她身後。他每一步都踏得很穩,腳下的土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顫。
錢管事被林傾城身上那股無形的壓迫感懾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隨即又強作鎮定,指著板車上的糞筐:“喏,三車,錢家仁厚,一分不少!簽收吧!”他掏出一張粗糙的麻紙和半截禿筆。
葉夢情沒有立刻簽字。她走到板車旁,掀開蓋在糞筐上的破草席。一股劣質的、帶著刺鼻氨水味和腐敗氣息的臭味撲麵而來。筐裡的肥料顏色駁雜,能看到大量未腐熟的草梗、碎石子,甚至還有不少泥塊,真正蘊含肥力的部分少得可憐,而且濕漉漉的,顯然摻了不少水增重。
這根本不是什麼“靈肥”,甚至連普通農戶漚的農家肥都不如!是錢家刻意克扣,拿來糊弄他們的劣質貨!
葉夢情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指著糞筐質問道:“錢管事,這就是契約上寫的‘助其恢複地力’的靈肥?這分明是敷衍了事!連腐熟都沒做好,還摻了這麼多石子和水!”
錢管事三角眼一翻,抱著胳膊,嗤笑道:“喲嗬?還挑上了?就你們這破地,丁字柒叁號!出了名的‘死地’!能長出草來都是老天爺開眼!給你們三車肥料,那是我們錢家老爺心善!怎麼著?還嫌少?嫌不好?有本事彆租啊!”他唾沫橫飛,指著林傾城剛開墾出來的那片暗紅色土地,“瞧瞧!你們這折騰的啥玩意兒?用手刨?哈!真是開了眼了!刨得再大,沒有靈力,施再好的肥也是白搭!趁早歇著吧!”
他話音未落,林傾城動了。他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走到板車前,伸出那雙血跡斑斑、沾滿泥汙的大手,隨意地抓住一個糞筐的邊緣。
錢管事以為他要搬,剛想嘲諷兩句力氣大也搬不走這黴運,卻見林傾城五指微微用力——
“哢嚓!”
一聲脆響!那用老竹篾編成的、還算結實的糞筐邊緣,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了一大塊!碎裂的竹篾刺破了他的掌心傷口,鮮血混著筐裡汙濁的肥料汁液,滴滴答答地淌落下來。
錢管事的嘲諷僵在臉上,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眼珠子驚恐地盯著林傾城那隻捏碎竹筐的手,喉結上下滾動,後麵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輕描淡寫的動作裡蘊含的恐怖力量,讓他脊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氣。
林傾城鬆開手,沾著汙血和肥料的手掌隨意地在空中甩了甩,仿佛隻是捏碎了一塊豆腐。他抬起眼皮,那雙古井無波的黑眸淡淡地掃了錢管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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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眼,錢管事感覺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雙腿都有些發軟。他毫不懷疑,這雙沾滿血泥的手,下一刻就能像捏碎竹筐一樣捏碎他的骨頭!
“我…我們錢家給的肥就這樣!愛…愛要不要!”錢管事色厲內荏地喊了一句,聲音卻不由自主地發顫。他不敢再看林傾城,一把將簽收的麻紙塞給葉夢情,也不管她簽不簽,跳上板車,狠狠一鞭子抽在老黃牛身上,“駕!快走!”老黃牛吃痛,拉著那輛破車,歪歪扭扭地加速逃離了這片讓他心驚膽戰的土地。
葉夢情看著手裡那張粗糙的簽收單,又看看板車留下的泥濘車轍和地上散落的劣質肥料,眼神冰冷如刀。她將簽收單揉成一團,狠狠擲在地上。
“欺人太甚!”她低聲道,胸中怒火翻騰。錢家不僅用廢田坑他們,連契約上承諾的最低限度的肥料都要克扣摻假!這是把他們往死路上逼!
“肥料…太差。”林傾城的聲音低沉響起,他走到散落的肥料旁,用腳撥了撥裡麵混著的碎石塊,眉頭緊鎖。“不夠…種地。”
葉夢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丁字柒叁號田剛開墾出來,土質貧瘠死氣重,沒有足量優質的肥料,一切努力都將白費。錢家這條路,顯然已經堵死了。
“看來,隻能靠自己了。”葉夢情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契約上隻寫了提供初始肥,沒寫後續。錢家這是打定主意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她的目光投向灰霧籠罩的青石鎮方向,眼神銳利如鷹隼:“沒有,就去‘拿’!”
夜色,如同最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青石鎮。白日的喧囂沉寂下去,隻剩下零星的狗吠和更夫單調的梆子聲在狹窄潮濕的街巷間回蕩。濃霧並未因黑夜而消散,反而更加粘稠濕冷,如同浸了油的裹屍布,貼在人的皮膚上。
錢家大院坐落在鎮子西頭,高牆深院,朱漆大門緊閉,門口兩盞蒙塵的氣死風燈在夜風中搖曳,投下昏黃而扭曲的光影。這裡是錢家囤積物資的核心區域之一,包括糧倉、布倉,以及…靈肥倉庫。
一道幾乎融入夜色的嬌小身影,如同狸貓般輕盈地貼著錢家大院高牆的陰影移動。是葉夢情。她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舊衣,臉上蒙著布巾,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眸子,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她的目標,是位於大院西北角、靠近牲口棚的一個獨立小院——那裡是錢家堆放靈肥的地方。白天的劣質肥料,就是從那裡拉出來的,真正的好東西,肯定也藏在裡麵。
林傾城並沒有跟在她身邊。他那魁梧的身形在夜間行動太過顯眼。他的任務,是留在丁字柒叁號田附近,以防有人趁夜去田裡搞破壞,同時……也是作為葉夢情萬一失手時的最後保障和接應。
葉夢情繞到小院側後方。這裡牆根下堆著些雜物,牆頭上也沒有尖銳的瓦片或鐵棘。她深吸一口氣,助跑幾步,腳尖在牆磚的縫隙處輕巧地一點,身體如同沒有重量般拔起,雙手穩穩扣住牆頭,一個利落的翻身,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內。
一股濃烈而熟悉的、混合著發酵糞肥和草木灰的味道撲麵而來。院子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和用稻草蓋住的肥堆。葉夢情屏住呼吸,借著昏暗的光線快速掃視。
突然,一陣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從院子另一頭的門廊下傳來,伴隨著燈籠搖晃的光暈。
“媽的,這鬼天氣,濕氣重,守夜真遭罪。”一個守衛抱怨的聲音。
“少廢話,巡完這圈就換班了。聽說今天丁字柒叁那家傻子把老錢嚇得夠嗆?”另一個聲音帶著點幸災樂禍。
“可不是!那男的邪乎,徒手刨地,手都爛了也不停!那女的更狠,拿鹽當土撒殺草!嘖,真是一窩子瘋子!老錢回來臉都白了……”
兩個守衛提著燈籠,慢悠悠地朝葉夢情藏身的肥堆方向走來。
葉夢情心中一凜,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她迅速掃視四周,猛地縮身,鑽進兩個巨大肥堆之間的狹窄縫隙裡。潮濕、腐敗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燈籠的光暈越來越近,守衛的腳步聲就在咫尺之外停下。
“咦?剛才好像聽見這邊有點動靜?”一個守衛疑惑道,提著燈籠往肥堆縫隙裡照了照。
葉夢情緊緊貼著冰冷的、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肥料麻袋,身體僵硬,指尖已經扣住了藏在袖中的、那把被葉夢情用醋液處理過不再鏽跡斑斑的鋤頭尖。一旦被發現……
“能有啥動靜?耗子吧!”另一個守衛不耐煩地催促,“這破地方,除了糞味就是耗子味!趕緊巡完回去,老子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