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儘,錢家糧行那兩扇厚重的、刷著桐油的榆木大門便被拍得山響,沉悶的聲響在清冷的石板街上回蕩。開門的小夥計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睡眼,剛拉開一條縫,就被門外的陣仗驚得哈欠卡在喉嚨裡,睡意全無。
劉大站在最前頭,背挺得比平時直,手裡緊緊攥著一卷邊緣有些汙損的契約紙。他身後,是村裡幾位須發皆白、拄著拐杖的老叔公,個個板著臉,眼神渾濁卻透著莊稼人特有的執拗。再往後,是幾個上個月家裡有人染了灰霧疫症、被葉家醋方救回的漢子,他們沉默地站著,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向門內。而葉夢情,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站在人群側後方,神色平靜,目光卻如深潭般沉靜,仿佛隻是來趕個尋常的集。
“錢…錢大管事可在?”劉大的聲音有點發緊,但努力拔高了嗓門,“俺們葉家農場的,來…來對賬!”
糧行大堂裡彌漫著一股陳年穀物和桐油混合的沉悶氣味。高高的櫃台後麵,管事錢祿正慢條斯理地用一杆小秤撥弄著幾粒靈米,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穿著簇新的綢麵夾襖,手指上戴著個碩大的玉扳指,油光水滑的臉上帶著慣有的倨傲。聽到劉大的聲音,他鼻子裡哼出一聲,拖長了調子:“對賬?急什麼?契約寫得明明白白,等月底糧車交割清楚,自然有賬房跟你們算。”
“大管事,”葉夢情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略顯嘈雜的大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契約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賬,拖不得,也糊弄不了。”她上前一步,從劉大手中接過那份契約,輕輕攤開在櫃台上。
陽光透過高高的氣窗斜射進來,正好照亮了契約上幾處關鍵的墨跡——那裡被一團暗紅色的印泥和不知名的汙漬暈染得模糊不清,尤其是關於靈肥交付數量、米價折算以及違約賠償的條款,字跡幾乎粘連成一片墨團。那枚本該蓋在附注處的“錢記”青玉印章,隻剩下幾塊可憐的碎玉殘片,被葉夢情用一塊粗布包著,放在契約旁邊。
錢祿的目光掃過那團汙跡和碎玉,眼角抽搐了一下,臉上的倨傲瞬間凝固,轉而浮起一層慍怒的陰霾:“葉娘子!你這是什麼意思?契約乃雙方憑據,神聖不可侵犯!你竟敢如此汙損,還毀了信印!莫非是想賴賬不成?”他猛地一拍櫃台,震得那杆小秤跳了起來。
“賴賬?”葉夢情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指尖點著汙損處旁邊冷月心用炭筆重新謄抄、標注得清清楚楚的表格,“錢大管事,汙損契約非我所願,是我家那傻兒笨手笨腳,還有那貪嘴的靈寵惹的禍。我們認。但契約上的字跡模糊了,賬目卻還在人心,更在事實裡。”
她聲音陡然轉厲,目光如電射向錢祿:“契約寫明,錢家需足量供應特製靈肥!上季分三批運送,共計五十二袋!可你糧行入庫賬冊,為何隻登記了三十二袋?那憑空消失的二十袋靈肥,是喂了錢家的看門狗,還是被你錢大管事,吞進了自家的肥田裡?!”
“胡說八道!”錢祿臉色漲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尖叫,“汙蔑!純屬汙蔑!賬房!賬房錢貴!把入庫底檔拿來!給這些刁民看看清楚!”
櫃台後麵一個乾瘦的中年賬房錢貴)連忙捧出一本厚厚的賬簿,翻到某一頁,指著上麵清晰的記錄,聲音發尖:“看清楚了!白紙黑字!月初五,入庫十二袋!月中十五,入庫二十袋!合計三十二袋!哪來的五十二袋?你們葉家想訛詐不成?”他眼神閃爍,不敢直視葉夢情和那群老農的眼睛。
“放屁!”一個被醋救過命的老漢忍不住了,佝僂著腰,顫抖的手指著錢貴,“俺親眼看見!月底二十五那天下午,三輛大車!拉的就是你們錢家的‘特製靈肥’,灰麻袋,上麵印著錢字!劉大管事親自點收的!整整二十袋!卸在葉家倉庫東頭!錢貴你這黑了心肝的,當時就躲在車後麵,俺看得真真兒的!你敢對天發誓,說沒有?!”
“對!俺也看見了!”
“錢家的車把式老趙頭趕的車!”
“那天卸貨時俺還在旁邊借了把鐵鍬!”
幾個漢子七嘴八舌地吼了起來,憤怒的聲音在大堂裡回蕩。錢貴被堵得麵紅耳赤,支支吾吾,眼神慌亂地瞟向錢祿。錢祿的臉色已經由紅轉青,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想到葉夢情竟敢直接撕破臉,還帶了這麼多“人證”!
“夠了!”錢祿猛地一聲斷喝,試圖壓下混亂,“刁民鬨事!無憑無據!契約在此,汙損不清是你們自己造的孽!入庫賬冊在此,清清楚楚三十二袋!你們空口白牙就想多訛二十袋肥料的靈石?做夢!我看你們就是想賴掉倒貼的一百一十三塊靈石!”他一把抓起櫃台上的契約和那包碎玉,作勢要收起來,“契約汙損,信印損毀,此契已廢!一切按舊例,月底交割再論!來人,送客!”
幾個膀大腰圓的護院立刻從後堂湧了出來,麵色不善地圍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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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瞬間緊繃如弦。老叔公們的拐杖重重頓在地上,漢子們握緊了拳頭。劉大額頭上冷汗涔涔,下意識地看向葉夢情。
就在這時,糧行側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一個高大的、穿著粗布短褂的身影“笨拙”地擠了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個老舊的、框架都有些鬆動的算盤,正是林傾城。他臉上掛著憨厚的、人畜無害的笑容,仿佛完全沒感覺到大堂裡劍拔弩張的氣氛。
“小姐姐!算盤!俺…俺修好了幾顆珠子!送…送來了!”他舉著那算盤,獻寶似的朝葉夢情走來。算盤框架上,大部分珠子都是原本的黃楊木色,唯獨中間幾顆關鍵的進位珠子,顏色明顯深一些,是新削好勉強安上去的雜木珠,打磨得也不甚圓潤,顯得格格不入。
他腳步有些“踉蹌”,似乎被地上凸起的石板絆了一下,龐大的身軀“哎呀”一聲,就朝著錢祿所在的櫃台方向撲倒!手中那個老舊的算盤,也隨著他誇張的撲倒動作,脫手飛出,打著旋兒,不偏不倚,正正砸向錢祿麵前的櫃台!
“小心!”葉夢情“驚呼”一聲,似乎想伸手去拉,卻“來不及”。
錢祿正抓著契約和碎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見這傻子居然把算盤砸過來,想也沒想,怒罵一聲:“滾開!晦氣東西!”下意識地就揮起手臂,帶著一股子蠻橫的勁風,狠狠朝那飛來的算盤扇去!他手上戴著的那個沉甸甸的玉扳指,在揮動中閃爍著冰冷的反光。
“啪嚓——!”
一聲刺耳的脆響!
那老舊的算盤框架,在錢祿含怒的揮擊和他玉扳指的堅硬撞擊下,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間四分五裂!十幾顆黃楊木算珠和那幾顆新換的雜木珠子,如同天女散花般,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猛地向四麵八方激射而出!
“哎喲!”
“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