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塔紡織廠新擴建的車間裡，六十台高速縫紉機整齊列陣，如同沉默的鋼鐵軍團。梭子飛馳，線軸旋轉，帆布在送布牙精準的推送下向前流淌，發出連綿不絕、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嗡鳴。空氣裡彌漫著新布匹的漿料氣息、機油的味道，以及一種緊繃的、屬於效率的獨特氣場。陽光透過巨大的天窗，在光潔的金屬部件和忙碌的藍色工裝上跳躍。
亞曆山德羅站在車間二樓的巡視走廊上，目光如同精準的遊標卡尺，掃過每一條生產線。他身邊站著新任的生產主管，前都靈大型紡織廠的資深工頭馬西莫·羅西。羅西年約四十，身材敦實，眼神沉穩，正拿著硬皮筆記本，快速記錄著各組的進度和異常。
“盧卡主管的技術改造很到位，”羅西的聲音不高，帶著職業性的冷靜，指向下方一條運轉異常流暢的生產線，“尤其給三組那幾台關鍵機器加裝的輔助送布導輪，至少提升了他們百分之五的穩定速度。不過…”他頓了頓，指向另一條線，“七組新補充的兩個女工，配合還不夠熟練，斷線頻率偏高，拖累了整組速度。”
亞曆山德羅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羅西，落在了三組那個熟悉的身影上——卡洛塔。她不再是那個隻能低頭在角落縫紉的沉默女工。此刻，她站在三組最前方，腰背挺直，深藍色的工裝洗得發白卻乾淨利落。她沒有埋頭於自己的機器，而是如同一位戰地指揮官，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整條流水線。一個年輕女工手忙腳亂地處理著線頭打結，卡洛塔立刻快步上前，沒有責備，隻是低聲快速指點了幾句，雙手靈巧地一撥一挑，糾纏的線團瞬間解開。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源於千錘百煉的自信和掌控力。
“那是卡洛塔，”亞曆山德羅平靜地介紹，“盧卡提名她做的三組組長。”
“我看出來了，”羅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她管的不隻是機器，是人。三組今天的產出，會很好看。”
羅西的預言在傍晚下工的汽笛拉響前得到了冰冷的印證。當統計員將墨跡未乾的生產日報表送到亞曆山德羅和羅西麵前時，饒是見多識廣的前工頭，也忍不住吸了口氣。
報表頂端，用加粗的字體標注著：
第三生產組：日產標準軍用帆布卷數：27卷。
這數字，比廠裡之前最好的日記錄，整整高出了三卷！更甩開了其他組平均2022卷的成績一大截！
“27卷…”羅西的手指在那個數字上點了點，看向亞曆山德羅，“這不僅僅是設備好。那個卡洛塔，有點東西。她是怎麼調動起全組人這股勁頭的？”
亞曆山德羅沒有立刻回答，他合上報表，目光投向車間門口。工人們正魚貫而出，疲憊的臉上帶著完成一天勞作的麻木。唯有三組的女工們，雖然同樣疲憊，眼神裡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和彼此間低聲的交流，她們下意識地簇擁在卡洛塔周圍。
“召集所有組長和技術骨乾，半小時後，小會議室。”亞曆山德羅對羅西下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小會議室裡彌漫著劣質煙草和汗水的混合氣味。盧卡、羅西、卡洛塔以及另外七個生產組長圍坐在長桌旁。卡洛塔坐在末位，雙手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白。其他組長，尤其是幾個資曆頗深、由盧卡提拔上來的男技工組長，看向她的目光帶著審視和隱隱的不服氣。
亞曆山德羅沒有廢話，直接將那份標注著“27卷”的日報表推到長桌中央。
“27卷。”他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三組，卡洛塔組長帶領的三組，今天創造了建廠以來的新紀錄。”
會議室裡瞬間一片死寂。幾個老組長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盧卡則驚訝地看向卡洛塔，眼中滿是詢問。卡洛塔的臉頰微微泛紅，卻沒有躲閃亞曆山德羅的目光。
“卡洛塔組長，”亞曆山德羅轉向她，“說說看，怎麼做到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卡洛塔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地說道：“老板，羅西主管，盧卡主管…其實…沒什麼特彆的法子。就是…看人。”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我們組裡，瑪麗亞嬸嬸眼神不太好，但手上感覺特彆準，我就讓她專門負責最後一道壓線收尾，不出錯，還快。小索菲亞手快，但容易毛躁，我就讓她負責中間簡單的平縫，避開容易打結的厚帆布接縫處。我自己…哪裡卡住了，就立刻頂上去，不能耽誤整條線的速度…”她越說越流暢，臉上緊張的紅暈漸漸被一種投入的光彩取代，“還有…大家夥兒都明白，乾得快，乾得好，不光是為了工錢，也是不想拖累旁邊的人…互相搭把手，比一個人悶頭乾快多了。”
樸素的道理，沒有高深的管理理論，卻直指流水線協作的核心——人儘其才，減少內耗，團隊協作。幾個老組長皺起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些，羅西則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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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曆山德羅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盧卡身上：“盧卡，設備維護和升級，你做得很好，是三組高產的基礎。”他肯定了技術核心的作用，隨即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卡洛塔組長證明了，僅僅有好的機器遠遠不夠！讓合適的人在合適的位置上發力，讓整條線像一個人一樣運轉起來，這才是真正的效率！這才是我們科斯塔廠碾壓對手的核心武器！”
他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每一個組長和技術骨乾的臉：“因此，從下個月起，全廠推行‘組長分線責任製’！”
“每條生產線，為一個獨立核算單元！組長擁有對本組人員崗位調配、日常生產監督、質量把關及輕微獎懲的建議權！組長對本組的產量、質量、成本控製負首要責任！”
他頓了頓，拋出了最具震撼力的核心：“每條生產線當月利潤，超出基礎定額的部分，”他豎起一根手指，“百分之五！作為該組全體成員含組長）的額外分紅！直接計入當月薪酬！”
“百分之五？！”
“分紅？！”
會議室裡瞬間炸開了鍋！連沉穩的羅西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那幾個原本還有些不服氣的老組長，眼睛瞬間瞪圓了，呼吸都粗重起來。百分之五的超額利潤分紅，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如果他們的組能像三組一樣高效，組裡每個人，包括他們自己，月底拿到手的錢，可能比基本工資還多！
巨大的、赤裸裸的物質激勵，如同最強勁的興奮劑，瞬間注入了所有人的血液。質疑和不服被赤裸裸的渴望所取代。盧卡也激動地看著亞曆山德羅，他明白了少爺的用意——技術是根基，但能激發人拚命往前跑的，永遠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
“這百分之五，是你們用汗水和腦子掙來的！”亞曆山德羅的聲音斬釘截鐵，“組長，不是監工，是帶著大家夥一起發財的領頭人！能不能拿到，能拿到多少，看你們自己的本事！”
“另外！”他抬手壓下興奮的議論，“光會乾活還不夠。科斯塔廠的骨乾，不能是隻會低頭看機器的睜眼瞎！從下周開始，每旬十天）抽兩個晚上，每次一個半小時，廠裡開課！”
他指向盧卡：“盧卡主管，負責講授設備基礎原理、常見故障識彆和排除、安全操作規範！讓組長們，讓有潛力的工人，懂機器！機器壞了不是隻會乾等技工！”
他轉向羅西：“羅西主管，你來講基礎的流水線調度邏輯、工時計算、物料損耗控製！讓他們明白，快，不是瞎忙！”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卡洛塔身上，帶著一絲期許：“卡洛塔組長，還有識字的工人，負責教大家認字、算數！就從《聖經》、報紙標題、還有咱們的工單、材料單開始認！能寫自己的名字，能看懂簡單的告示和工單要求！”
掃盲和基礎管理教育！這不僅是為了提升效率，更是亞曆山德羅在播撒火種——他要培養的，不是麻木的工具，而是未來能真正支撐起科斯塔工業帝國的、有基本素養的工人和基層管理者！
命令如同驚雷，在會議室炸響，也在整個工廠迅速傳播開來。當消息傳到巨大的縫紉車間時，女工們聚集在卡洛塔身邊，七嘴八舌地問著：
“卡洛塔，那百分之五…真能分到？”
“識字課？我…我能學會嗎？”
“學看機器？以後機器小毛病，咱們自己也能弄？”
卡洛塔被簇擁著，看著姐妹們眼中閃爍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渴望光芒的眼神，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感和責任感油然而生。她用力點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能！老板說了，隻要肯乾肯學，都能！咱們三組能做到，大家都能！”
車間巨大的玻璃窗外，暮色四合。廠區門口新安裝的煤氣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刺破了工業區的黑暗。而在燈火通明的車間裡，在女工們興奮的低語和織機低沉的嗡鳴背景音下，一種新的東西正在破土萌芽——那是對效率的極致追求，是對知識的樸素渴望，更是被點燃的、改變自身命運的希望之火。這火種，由一台台高速縫紉機冰冷的金屬傳遞，最終，將照亮一張張被汗水浸潤的臉龐。知識之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進了這轟鳴的鋼鐵叢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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