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靈城冬日午後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的暖意,卻穿不透聖卡洛廣場旁一棟古老石宅厚重的橡木門。門內,空氣凝滯如冰。壁爐裡的火焰無聲舔舐著劈啪作響的橄欖木,將跳躍的光影投在深色胡桃木護牆板和滿牆的古老藏書之上。空氣裡彌漫著上好雪茄的醇厚、舊紙的微塵,以及一種無形的、屬於權力核心的沉重壓力。
亞曆山德羅·科斯塔端坐在一張深紅色天鵝絨高背扶手椅上,背脊挺直如標槍。對麵,卡米洛·奔索,加富爾伯爵,撒丁王國的首相、王國的實際掌舵者,身體微微陷在寬大的座椅裡。他年約四十許,麵容儒雅,鬢角已染霜色,金絲邊眼鏡後的目光平靜得像深潭,卻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實。他指間夾著一支燃著的哈瓦那雪茄,嫋嫋青煙在兩人之間緩緩升騰。
沒有寒暄,沒有試探。加富爾首相的聲音低沉而直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沉寂:“科斯塔議員,熱那亞的工業新星,《複興報》的幕後舵手,科斯塔商業銀行的掌控者……你的崛起速度,令人側目。”他微微前傾,鏡片後的目光驟然銳利如手術刀,“撒丁王國要擺脫維也納的陰影,要在亞平寧半島立足,甚至……更進一步。工業是根基。告訴我,你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我們的路,該怎麼走?尤其是,”他頓了頓,指尖在光滑的椅扶手上輕輕一叩,“……如何砸碎奧地利人套在我們脖子上的經濟絞索?”
亞曆山德羅迎著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沒有絲毫局促。他深知,在這位以務實、鐵腕和深諳大國博弈著稱的首相麵前,任何花哨的辭藻和空洞的承諾都是徒勞。他需要的,是如同鍛造精鋼般冰冷、清晰、直擊要害的方案。
“首相閣下,”亞曆山德羅的聲音平穩清晰,帶著工程師拆解難題的精確感,“撒丁的工業化,核心在於兩點:血脈暢通,筋骨強健。”
“血脈,即交通命脈。”他手指在虛空中劃出一條清晰的線,“都靈熱那亞鐵路,是王國工業化的第一根主動脈!刻不容緩!”他的語氣斬釘截鐵,“這條鐵路的價值,不僅在於將皮埃蒙特的糧食、木材、黑金煤炭)運往港口,更在於將地中海的硫磺、機器、乃至法蘭西的技術和資本,源源不斷輸入王國的工業心臟!它能讓都靈從一個內陸堡壘,變成麵向地中海、擁抱歐洲的開放門戶!效率的提升,將十倍於任何關稅減免!”
加富爾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雪茄,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但那專注的姿態表明他聽進去了。
“錢從哪來?”首相的問題直指核心,也是鐵路建設進展緩慢的死結。
“發行‘鐵路債券’!”亞曆山德羅拋出醞釀已久的方案,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由王國財政部擔保,科斯塔商業銀行願意牽頭承銷,麵向全意大利乃至歐洲市場發行。債券以未來鐵路運營收益和沿線土地增值作為抵押和償付保障,重點宣傳其戰略價值與穩定回報預期。”他目光灼灼,“王國可以拿出部分王室領地或特許經營權作為初始信用背書。科斯塔商業銀行有成熟的渠道和信譽,能將這筆債券送到每一個看好撒丁未來的投資者手中!這是用未來的財富,撬動今天的鋼鐵之路!”
用國家信用和未來的收益,撬動今天的鋼鐵動脈。這個大膽的融資方案,讓加富爾夾著雪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凝視著亞曆山德羅,仿佛在重新評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膽魄與金融手腕。
“筋骨,則是基礎工業與人才。”亞曆山德羅的聲音轉冷,如同淬火的鋼,“奧地利人的經濟絞索,無非是關稅壁壘、原料禁運和技術封鎖。砸碎它,需要硬實力!”
他豎起三根手指:“其一,鋼鐵。沒有廉價的、足量的鋼鐵,一切都是空中樓閣。鐵路需要鋼軌,造船需要鋼板,工廠需要機器!王國必須扶持本土鋼鐵產業,或引入外資技術建立現代化鋼鐵廠。熱那亞有港口,皮埃蒙特有煤炭,厄爾巴島有鐵礦雖被托斯卡納控製,但可謀),條件並非沒有。關鍵是國家意誌與政策傾斜。”
“其二,機械。不能永遠靠進口英國、法國的機器。鼓勵本土機械製造,從仿製開始,逐步消化吸收。專利保護條例必須嚴格執行,保護創新火種。科斯塔動力造船廠願意開放部分非核心蒸汽機技術,與王國工坊合作。”
“其三,航運。地中海的貿易航線,是我們的輸血管。蒸汽船隊必須壯大!王國應給予造船和航運業稅收減免甚至直接補貼,如同英國扶持東印度公司!確保我們的貨物能衝破任何人為封鎖,抵達該去的市場!”
加富爾緩緩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捕捉著亞曆山德羅話語中的每一個細節:“那麼,維也納的關稅壁壘呢?他們的生絲禁令,卡住了我們向北方出口的喉嚨。”
“兩條路,首相閣下。”亞曆山德羅眼中寒光一閃,如同出鞘的匕首,“明路:與法國談判,建立更緊密的關稅同盟甚至共同市場!用南法的葡萄酒、橄欖油,換我們北意的生絲、鋼鐵製品!法國需要市場,我們需要打破奧地利的封鎖。這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但利益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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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路,”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鐵血的意味,“秘密資金支持!扶持像科斯塔這樣的民族企業,在維也納勢力薄弱的第三地如瑞士、奧斯曼帝國)設立貿易中轉站和加工廠!繞開關稅壁壘,將‘撒丁製造’換個包裝,貼上‘中立國’甚至‘奧地利製造’的標簽,送進中歐市場!同時,在王國境內,用補貼和訂單,全力支持能替代奧地利進口關鍵原料如波西米亞的優質焦煤)的本土企業!用時間和技術,磨斷他們的絞索!”
基礎工業!人才!雙軌並行的貿易突圍!亞曆山德羅的論述,沒有空泛的口號,隻有基於對時代經濟脈絡深刻洞察的、極具操作性的戰略路徑。他像一個最冷酷的棋手,將撒丁王國麵臨的困局和破局的棋子,清晰地擺在了加富爾麵前。
房間內陷入長久的沉默,隻有壁爐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座鐘指針走動的滴答聲。加富爾首相靠在椅背上,金絲眼鏡反射著爐火的光芒,讓人看不清他眼底深處的波瀾。他緩緩撚熄了雪茄,動作從容不迫。
“科斯塔議員,”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最初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溫和,“你的見解……極具啟發性。尤其是關於基礎工業和……‘特殊渠道’的見解。”他特意在“特殊渠道”四個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
他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亞曆山德羅,望著窗外都靈冬日蕭索的街景。陽光在他肩頭勾勒出冷硬的輪廓。
“王國正在經曆一場深刻的變革,科斯塔議員。”加富爾的聲音透過玻璃傳來,顯得有些遙遠,卻又字字千鈞,“這場變革,需要新的血液,新的力量,也需要……一些在傳統框架之外,能夠高效解決問題的‘特殊供應商’。”他轉過身,鏡片後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亞曆山德羅身上,銳利、深沉,帶著一種審視與期許交織的複雜意味,“你,和你的科斯塔聯合體,展現出了成為這種‘供應商’的潛質。保持這種……銳氣和效率。王國需要的不隻是商人,更是能在關鍵時刻,提供‘解決方案’的夥伴。”
“特殊供應商”……“解決方案”的夥伴……
加富爾沒有明說,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亞曆山德羅的心頭。這是暗示,更是考驗。暗示著未來可能涉及軍需、戰略物資運輸甚至秘密行動的深度合作可能,考驗的則是科斯塔集團在壓力下完成“特殊任務”的絕對能力和忠誠。
亞曆山德羅站起身,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態,隻是微微躬身,姿態恭敬卻不卑不亢:“能為王國的未來略儘綿力,是科斯塔家族的榮幸。我們隨時準備著,提供力所能及的最高效‘服務’。”他將“服務”二字咬得清晰而有力。
加富爾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笑意,仿佛對亞曆山德羅的領悟力感到滿意。他微微頷首:“很好。今日的談話,很有價值。鐵路債券的構想,工業布局的建議,我會仔細考量。保持聯絡,科斯塔議員。”
會麵結束。亞曆山德羅走出那棟古老而沉重的石宅,冬日清冷的空氣湧入肺腑。都靈的天空陰沉沉的,鉛雲低垂。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緊閉的橡木大門,仿佛能感受到門後那位首相深不可測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身上。
加富爾的棋局已經展開。而“特殊供應商”的角色,既是一把可能打開權力核心寶庫的金鑰匙,也意味著科斯塔集團這艘日益龐大的航船,將徹底駛入王國命運最洶湧、最危險的深水區。他緊了緊大衣的領口,眼中那簇被首相親自點燃的火焰,在都靈陰沉的天空下,燃燒得更加幽冷,更加熾烈。報業的王座、金融的心臟、深藍的艦隊……這一切積累的力量,似乎都在為那個“特殊供應商”的使命而準備著。新的征途,在無聲的暗流下,已然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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