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戰火的硝煙中流逝。曾國藩奉旨在湖南全力操辦團練,這便是後來威名赫赫的湘軍的雛形。然而,創業艱難百戰多。組建一支新軍,從招募勇丁、籌措糧餉、打造器械、編練陣法,到協調地方官紳、應對朝廷催促,樁樁件件都是難啃的骨頭。曾國藩雖位高權重,但初涉兵事,又身處地方,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舉步維艱。
這時的左宗棠,先後在張亮基、駱秉章的湖南巡撫幕府中。他雖無正式官職,但其才識和果決,在湖南官場中影響日增,兩任湖南巡撫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
曾國藩深知這位“左師爺”的能量和本事。每當遇到棘手難題,比如某地鄉紳抗拒捐輸,某處河道運輸不暢影響軍資轉運,或是與地方官員在兵員征調上發生齟齬,他常常不是先找巡撫大人,而是直接派人,或者親自寫信,向駐紮在長沙的左宗棠請教、求助。
曾國藩的信,開頭總是謙遜地寫著:“季高仁兄大人閣下……”信中詳細陳述遇到的困難,言辭懇切,毫無居高臨下之意,完全是請教的口吻。有時信使剛走,曾國藩覺得言猶未儘,又會提筆再寫一封。
左宗棠接到信,往往立即放下手頭事務,細細研讀。他對湖南的人事、地理、錢糧、潛規則爛熟於心,對曾國藩的困境感同身受。他提筆回信,條分縷析,指出問題的關鍵所在,給出具體可行的解決辦法:哪個鄉紳可以找誰去疏通,哪條河道疏浚該用哪裡的民夫,與哪位官員交涉需用何種策略……有時覺得寫信說不清楚,或者事情過於急迫,他乾脆親自跑到湘軍大營,與曾國藩當麵商討。
左宗棠到了營中,曾國藩必定親自迎出,執手引入帳內,屏退左右,促膝長談。曾國藩拿出賬簿、地圖、人員名冊,一一指給左宗棠看,虛心求教。左宗棠也不藏私,侃侃而談,手指在地圖上戳點,在賬簿上圈畫,提出自己的建議和方案。曾國藩聽得認真,頻頻點頭,遇到不解處立刻追問。兩人常常談至深夜,燈火通明。
在左宗棠的鼎力相助下,許多看似無解的難題,竟一一化解。湘軍的架子,在左宗棠這位“編外軍師”的智慧澆灌下,艱難地搭建起來。
曾國藩對左宗棠的才能極為佩服,私下裡常對身邊親近的幕僚如郭嵩燾、劉蓉等人感歎:“左季高,真乃王佐之才。”言語中充滿倚重和感激。他始終以“兄”相稱左宗棠,這份謙遜和尊重,發自內心。
湘軍終於練成,水陸初具規模。鹹豐四年1854年)春,曾國藩躊躇滿誌,督師東征,誓要肅清湖南境內的太平軍,進而援救武昌。然而,戰場瞬息萬變,初出茅廬的湘軍遭遇了殘酷的考驗——慘敗靖港。
那日,湘軍水師在靖港遭遇太平軍悍將石祥貞部的猛烈伏擊。江麵上炮火連天,湘軍戰船或被擊沉,或被焚毀,隊形大亂,士兵紛紛跳水逃命。曾國藩親坐帥船指揮,眼看自己嘔心瀝血打造的船隊陷入絕境,將士死傷枕藉,羞憤、絕望如潮水般將他淹沒。數月來的辛勞、朝廷的壓力、世人的嘲諷,所有積鬱在這一刻爆發。他自覺無顏麵對家鄉父老,更愧對皇恩,萬念俱灰之下,猛地推開身邊護衛,縱身跳入冰冷的江水裡
“大帥!”“滌帥!”驚呼聲四起。幕僚章壽麟反應極快,幾乎在曾國藩落水的瞬間也跟著跳了下去,奮力遊近,死死抓住曾國藩的衣袍,在眾人幫助下,七手八腳將嗆水昏迷的曾國藩拖上了船。
消息如同驚雷,迅速傳開。曾國藩被救回長沙城外妙高峰上的大營,蘇醒後,精神極度萎靡,萬念俱灰。他把自己關在船艙裡,不見任何人,提筆寫遺折,安排後事,隻求速死以謝罪。
就在這最黑暗的時刻,急促的馬蹄聲在營門外響起。左宗棠聞訊,心急如焚,不顧一切地從長沙城中飛馬趕來。他跳下馬,連通報都等不及,徑直闖入曾國藩所在的船艙。
艙內光線昏暗,氣氛壓抑。曾國藩披頭散發,麵色灰敗,眼神空洞地坐在那裡,仿佛丟了魂魄,旁邊案幾上放著未寫完的遺折和沾滿墨跡的筆。左宗棠見此情景,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他幾步跨到曾國藩麵前,聲音洪亮,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激憤:
“滌生!你糊塗!”
這一聲斷喝,讓失神的曾國藩微微一震。左宗棠毫不客氣,指著他的鼻子,疾言厲色地斥責起來:
“不過一戰之挫,竟至於此乎?大丈夫行事,當百折不撓。你平日以聖賢自期,講求‘打落牙齒和血吞’,講求‘好漢打脫牙’,今日之態,豈是聖賢門徒所為?豈是大丈夫所為?死,何其易也。然你一死,置湘軍萬千將士於何地?置湖南父老期望於何地?置朝廷重托於何地?你死,不過是懦夫行徑,徒令親者痛仇者快。靖港之敗,罪不在你一人,在於敵情不明,在於將士操練未精。當務之急,是收攏潰勇,整頓軍紀,總結教訓,以圖再戰。豈能效匹夫匹婦,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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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的話,句句如重錘,敲在曾國藩心上。他先是驚愕,隨即被左宗棠的怒氣和話中的道理刺得麵紅耳赤。左宗棠看他神色有所鬆動,語氣稍緩,但依舊嚴厲:
“昔日勾踐臥薪嘗膽,終滅強吳;漢高祖屢敗於項羽,終得天下。一時勝負,何足道哉?滌生兄,你肩負天下之望,豈可因小挫而輕生?起來,拿出你練兵的勁頭來。湖南士紳百姓都在看著你,湘軍將士還在等著你。”
左宗棠在艙內來回踱步,時而痛斥,時而激勵,時而分析局勢,指出轉機。他沒有一句虛浮的安慰,全是紮紮實實的道理和切中要害的批評、指點。曾國藩聽著聽著,死寂的眼神裡漸漸有了光,臉上的羞愧慢慢被一種堅毅所取代。左宗棠的到來,像一劑猛藥,強行把他從絕望的深淵裡拽了回來。
最終,曾國藩長歎一聲,掙紮著站起身,對左宗棠深深一揖:“季高兄……罵得好!國藩……知錯了!”他拿起案上的遺折和筆,投入了旁邊的火盆。火焰騰起,吞噬了那份絕望的告彆。
左宗棠見狀,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他沒有久留,看曾國藩情緒穩定,開始著手處理善後,便告辭離去。他此來,不為攀附,不為客套,隻為儘一個諍友、一個深知其才、不忍其隕落的同道中人的責任和義務。
在曾國藩人生最低穀、最狼狽的時刻,左宗棠用他特有的方式,拉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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