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城北門外,一座依托天然地勢構築的堅固石壘,如同嵌入城牆的獠牙,成為湘軍東進道路上最頑固的釘子。守衛此處的,是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麾下的驍將程學啟。此人作戰勇猛,指揮有方,憑借這石壘之險,竟屢次擊退了曾國荃、曾國葆兄弟指揮的湘軍如潮水般的猛攻。石壘之下,湘軍屍體枕藉,士氣受挫。程學啟的名字,成了懸掛在曾國荃心頭的一根毒刺。
祁門大營內,曾國藩麵對安慶久攻不下的僵局,焦灼萬分。幕僚孫雲錦獻上了一條毒計,直擊程學啟的軟肋:“大帥,學生探得,程逆學啟,幼年失怙,全賴其養母程李氏撫育成人,待之如同己出。程逆對其養母,極為孝順,視若親母。其養母程李氏,與其親子程惟棟,現均在安慶城中。”
曾國藩眼中精光一閃,撚須沉吟:“孝……此乃人倫之大者。程學啟能死守石壘,足見其悍勇。若能以此動之……”
計策既定,行動迅疾如風。湘軍通過細作,設法將程惟棟母子秘密誘捕,拘押至曾國荃的吉字營大營。曾國荃親自審問,言語冰冷如刀,直指要害:“程李氏!汝養子程學啟,冥頑不靈,抗拒天兵,罪該萬死!念汝老邁無辜,本帥可網開一麵。然,汝之親子程惟棟,其命懸於汝養子一念之間!若程學啟肯幡然悔悟,獻壘歸降,汝母子可得富貴團圓。若其執迷不悟……曾國荃故意停頓,目光掃過嚇得麵無人色的程惟棟,冷笑一聲,“休怪本帥軍法無情,程氏一門,就此絕嗣。”
程李氏如遭雷擊,老淚縱橫,撲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大人開恩!大人開恩啊!老婦……老婦這就去勸我那不孝子,求大人饒我兒一命。”
當夜,在湘軍嚴密“護送”下,程李氏被逼換上破舊襤褸的乞丐衣服,臉上塗滿鍋灰,扮作一個逃難的老嫗,竟真的騙過了太平軍外圍哨卡,跌跌撞撞摸到了北門石壘之下。
“啟兒!我的啟兒啊!”淒厲絕望的哭喊聲,在寂靜的戰場夜空中格外刺耳。程學啟正在壘中巡視,聞聲大驚,衝到壘牆邊向下望去,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跪在冰冷的泥地裡,正是他那恩重如山的養母。
“娘?!您……您怎麼……”程學啟驚疑不定,急令放下吊籃。
程李氏被拉上石壘,一見程學啟,立刻撲倒在地,死死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啟兒!救救你弟弟!救救惟棟啊!湘軍……湘軍把他抓了!他們說……說你不投降,就要殺了惟棟,滅我程家滿門啊!啟兒!娘求你了!娘給你磕頭了!”程李氏不顧一切地以頭搶地,額頭瞬間青紫一片。
看著養母如此慘狀,聽著弟弟性命危在旦夕的消息,程學啟如遭五雷轟頂,渾身劇震。養母程李氏含辛茹苦將他養大,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弟弟程惟棟更是程家唯一的血脈香火!安慶城被湘軍圍得鐵桶一般,內無糧草,外援斷絕陳玉成已被多隆阿等阻於外圍),陷落隻是遲早之事。他程學啟再勇猛,又能守到幾時?最終不過玉石俱焚,還要連累養母和弟弟陪葬……
忠?孝?義?生?死?無數念頭在程學啟腦中激烈交戰。石壘內昏黃的燈火,映照著他慘白而扭曲的臉。養母撕心裂肺的哭求聲,如同利刃切割著他的神經。
巨大的壓力下,程學啟心中的天平,終究傾斜了。他艱難地扶起養母,聲音嘶啞低沉:“娘……您……您先彆哭……容孩兒……想想辦法……”
程學啟秘密派出了心腹親兵,與曾國荃大營接上了頭。雙方約定:程學啟作為內應,於某日深夜打開北門石壘,放大軍入壘,並引導湘軍進攻安慶北門。作為交換,湘軍必須保證程李氏、程惟棟及其家人的絕對安全。
然而,約定雖成,程學啟卻陷入了巨大的恐懼與焦慮。“慮賊殺其家。”他深知太平天國軍法森嚴,對叛徒處置極其殘酷。一旦計劃敗露,不僅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城中的養母、弟弟乃至所有親族,都將被株連屠戮。這份恐懼讓他如坐針氈,約定的日期一天天臨近,他卻遲遲不敢做最後的部署,隻盼著能找到一個萬全之策,或者寄希望於奇跡發生。
在安慶城北門內,靠近程學啟守衛的石壘區域,有一處相對僻靜的院落。這裡曾是某位富商的宅邸,如今成了安慶主將、受天安葉芸來的臨時行轅兼指揮所。
屋內陳設簡單,牆壁上掛著大幅的城防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湘軍壕溝、壁壘的位置,觸目驚心。一盞昏黃的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將葉芸來瘦削而冷峻的麵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披著一件半舊的棉袍,正就著燈光批閱軍報,眉頭緊鎖。窗外淅瀝的雨聲,如同敲打在心頭,更添煩躁。
“大人,”一名身著黑色號衣、眼神精乾的親兵隊長悄無聲息地進入,在門口躬身低語,“北壘程檢點程學啟)那邊……有點不對勁。”
葉芸來頭也沒抬,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聲音平淡無波:“講。”
“是。”親兵隊長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
“其一,程檢點近三日,每夜必親自巡壘,且專挑子時過後、天色最暗、雨勢最大的時候。這不合常例。往日他雖也勤勉,但多是派得力部將輪值。”
葉芸來批閱的動作微微一頓,筆尖懸在紙上,一滴墨汁無聲地暈開一個小點。
“其二,”隊長繼續道,“他身邊那幾個同鄉親信這兩天碰頭異常頻繁。不是在營房角落低語,就是深夜被召入他的簽押房,一待就是半個時辰以上。出來時神色頗不自然。”
葉芸來沉默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與窗外的雨聲呼應。
“其三,”隊長咽了口唾沫,“最蹊蹺的是,程檢點昨日午後,竟親自去了趟城西他養母程李氏的住處!隻在門口站了片刻,並未進去,但臉色陰沉得嚇人,還對著守門的兩個老卒發了一通無名火,斥責他們‘沒看顧好門戶’。大人,程李氏母子素來深居簡出,程檢點戰時更是極少探望家眷,此事實在反常!”
葉芸來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親自巡夜、親信密會、突然關心家眷……這些看似孤立的細節,在安慶這口即將沸騰的油鍋裡,都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尤其程學啟對養母的“孝”,在太平軍中是出了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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