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胸膛劇烈起伏著,那沉重的鐵鏈隨著他的呼吸發出嘩啦的聲響。他迎著曾國藩淩厲的目光,臉上沒有退縮,隻有一種近乎悲涼的坦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長長的、沉重到令人心顫的歎息。那歎息仿佛抽乾了他最後一絲氣力,他眼中的波瀾漸漸平息下去,重新歸於那片深不見底的平靜,隻是那平靜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絕望。
“中堂所言……亦是道理。”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汙垢、被鐵鏈磨破的手腕,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夢囈般的空洞,“是非功過……留與後人說。秀成……唯餘此殘軀,唯餘此心……已倦,已死。”最後幾個字,輕得如同囈語,卻帶著千鈞之力,沉沉砸在簽押房死寂的空氣裡。
曾國藩撚著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他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氣息奄奄的囚徒,看著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燼,聽著那句“心已倦,已死”,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竟莫名地鬆了一下,隨即又被一種更複雜、更難以言喻的情緒纏繞——是勝利者麵對一個徹底失去反抗意誌的對手時,瞬間的空虛?是看到一代梟雄如此落幕,物傷其類的悲憫?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某種純粹信念被碾碎後的惋惜?他移開了目光,不再看那雙讓他心神不寧的眼睛,轉而投向了窗外刺目的陽光。簽押房裡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隻有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交織著。
良久,曾國藩才重新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刻板與疏離,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淩厲:“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李秀成沉默著,似乎連點頭的力氣都已耗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用儘全身力氣般抬起頭,目光越過曾國藩,投向書案後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江南輿圖。那上麵,曾經被太平天國染紅的疆域,如今已儘數被湘軍的墨跡覆蓋。
“筆墨……”他嘶啞地吐出兩個字,目光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懇求,“求中堂……賜筆墨紙硯。”
曾國藩微微一怔,審視地看著他。要寫供狀?還是要寫絕命書?他沉吟片刻,最終對侍立一旁的親兵揮了揮手:“給他。”
粗糙的黃麻紙鋪在冰冷的地磚上,一支劣質的毛筆和一碟濃黑的墨汁放在李秀成麵前。他艱難地挪動身體,拖著沉重的鐐銬,勉強讓自己能伏案書寫。每一次抬手,鐵鏈都嘩啦作響,每一次落筆,手臂都因虛弱而劇烈顫抖,筆尖在紙上拖出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墨痕。他寫得很慢,極其專注,仿佛將殘存的所有生命都傾注到了這方寸紙頁之間。時而奮筆疾書,字跡潦草狂放;時而長久停頓,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緊筆杆,指節因用力而慘白,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落,滴在墨跡未乾的紙上,洇開一團團深色的水漬,如同心頭永遠無法愈合的瘡疤。他寫天京繁華的幻滅,寫將士臨陣的悲歌,寫天王臨終的托付與幼主失散的錐心之痛,也寫湘軍圍城的鐵壁與方山被俘的絕望,字字句句,皆是血淚浸透的殘章斷簡。
曾國藩坐在書案後,沒有起身去看。他隻是遠遠地望著那個蜷縮在地上、在鐐銬束縛中艱難書寫的身影,看著那不斷顫抖的筆尖和無聲滾落的淚水。他端起手邊的蓋碗茶,掀開蓋子,卻久久沒有去飲。嫋嫋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也模糊了他眼底深處那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簽押房內,隻剩下筆鋒劃過粗糙紙麵的沙沙聲,以及鐵鏈偶爾發出的、令人心悸的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李秀成終於停下了筆。他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整個人癱軟下去,伏在那一疊墨跡淋漓的紙頁上,肩膀無聲地抽動。那疊紙,便是後世所稱數萬言的《李秀成自述》雛形。
曾國藩緩緩放下茶碗,踱步過去。他俯身,從李秀成身下輕輕抽出了那疊尚帶著體溫和淚痕的紙張。他沒有立刻翻看,目光卻落在了首頁抬頭那幾個墨跡尤重、仿佛用儘生命刻下的字跡上:
“罪將李秀成跪稟……”
在那“跪稟”二字之下,卻是一行力透紙背、飽含血淚的泣血之言:
“我主蒙塵,其子嗣未定,我心有戚戚焉。”
這十二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曾國藩的眼底!他捏著紙張的手指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他腳底直衝頭頂!這哪裡是認罪的供狀?這分明是至死不渝的效忠!是托孤的泣血之書!是對他曾國藩,對大清朝廷,最隱晦也最致命的控訴!這疊紙,此刻重逾千斤,更燙手無比!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伏在地上、氣息奄奄的李秀成。李秀成似乎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淩厲殺意,艱難地側過頭,沾滿墨跡和淚痕的臉上,竟緩緩地、極其微弱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解脫又帶著無儘悲涼的弧度。那眼神,平靜依舊,卻像一麵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出了曾國藩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與無法掩飾的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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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臉色鐵青。他不再看李秀成,迅速地將那疊墨跡未乾、帶著淚痕的紙張緊緊攥成一團!動作粗暴而決絕,仿佛要碾碎其中蘊含的所有危險與不安。他背過身去,對著門外厲聲喝道:
“來人!押下去!嚴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沒有我的手令,片紙隻字,不得傳出此屋!”
聲音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嘶啞和一絲極力壓製的慌亂。
沉重的鐵鏈聲再次嘩啦響起,李秀成被如狼似虎的親兵拖拽起來。他沒有掙紮,甚至沒有再看曾國藩一眼,任由他們將自己拖向門外那片刺目的白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強光中,隻留下簽押房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曾國藩手中那團被他攥得變了形的、浸透了血淚的紙團。
曾國藩獨自站在陰涼的簽押房裡,背對著門口。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他腳下投下一道長長的、孤峭而沉重的影子。他緩緩攤開手掌,看著那團皺巴巴、墨跡斑斑的紙,上麵那“我主蒙塵,其子嗣未定,我心有戚戚焉”的字句,如同燒紅的詛咒,灼燒著他的掌心。他沉默地佇立了許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幾分。最終,他走到書案前,將那團紙狠狠揉捏了幾下,猛地丟進了桌角一個盛放廢紙的銅盆裡。接著,他拿起案頭那支早已乾涸的狼毫,蘸飽了濃墨,在一張空白的奏疏上,力透紙背地寫下第一個字:
“臣,曾國藩,謹奏……”
筆鋒淩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窗外,知了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嘶鳴,那單調而燥熱的聲音,如同為這剛剛落幕的對局,敲響的最後尾音。案頭燭火被門縫灌入的風吹得猛烈搖晃,將他巨大的影子投在牆壁那張巨大的江南輿圖上,那影子覆蓋了所有曾經的紅,隻剩下濃墨般化不開的黑,邊緣劇烈地抖動著,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銅盆裡,那團浸染了李秀成血淚的廢紙,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顆無聲跳動、終將熄滅的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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