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絕筆殘陽_晚清三傑恩仇錄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01章 絕筆殘陽(1 / 1)

同治三年1864年)八月七日,江寧城的暑氣到了頂點,粘稠、滯重,吸飽了血與灰燼,沉甸甸地壓在殘破的城池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囚室狹小如蒸籠,僅有一扇高窗透進幾縷白熾的光柱,光柱裡塵埃狂舞。

李秀成蜷坐在這光柱邊緣的陰影裡,背脊佝僂得如同一張被拉滿又驟然鬆弛的舊弓。沉重的鐐銬鎖住他的手腳,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起刺耳的刮擦聲,在死寂的囚室裡格外清晰。他麵前攤著一疊粗糙的黃麻紙,墨跡新舊交疊。他枯槁的手指緊攥著一支劣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因竭力壓製身體的顫抖而微微晃動,墨汁凝聚欲滴。

紙頁上,墨痕蜿蜒,字跡時而狂放如奔馬,時而滯澀如老牛犁地。他正在寫“天朝十誤”,筆鋒如刀,剖開昔日天國肌體上的每一道潰爛瘡疤:孤軍北伐的冒進,天京事變的自戕,天王後期的昏聵……每一個字落下,都像剜去心頭一塊血肉,痛得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混著墨跡滴落紙上。寫到“八誤”,他猛地頓住,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團濃黑,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血洞。他劇烈地喘息,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前陣陣發黑。那場導致天國元氣大傷的慘烈內訌,翼王石達開負氣出走,忠良凋零……畫麵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最後一絲不甘的光芒。他顫抖著,在“十誤”之後,另起一行,筆鋒沉重得仿佛要戳破紙背,寫下四個力透千鈞、飽含血淚的字:

“防鬼反為先!”

筆尖狠狠頓在“先”字的最後一捺上,墨汁飛濺。他寫下了對天國敗亡最沉痛的反思,更寫下了對這片瘡痍大地未來最錐心的警示——真正的禍患,是那些船堅炮利、虎視眈眈的洋鬼子!寫完這五字,他仿佛耗儘了最後的氣力,整個人向後重重一靠,冰冷的石牆硌著嶙峋的脊骨,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唯有那支筆,依舊死死攥在手中,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就在這時,囚室那扇沉重的鐵門,毫無預兆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嘎”聲,被緩緩推開。灼熱的氣浪裹挾著外麵世界的喧囂猛地湧入,吹得地上的紙頁嘩啦作響。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部分強光,投下長長的陰影,將蜷縮的李秀成完全籠罩。

來人是候補知府李鴻裔。他穿著簇新的石青補服,麵容端肅,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躲閃與不安。他刻意避開李秀成投來的、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聲音乾澀地響起,如同鈍刀刮過生鐵:

“忠逆李秀成。”

囚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李秀成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奉曾中堂鈞諭。”李鴻裔提高了聲調,帶著公事公辦的刻板,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滾燙的石板上,“爾罪大惡極,國法難逭。念爾尚有悔過自述之舉,中堂大人格外開恩,今日,免爾淩遲之苦,賜爾全屍正法。”

“今日”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宣判的槌音,重重敲下。

宣判完畢,李鴻裔微微垂下眼瞼,似乎在等待預料中的崩潰、咒罵或哀嚎。他甚至在心裡準備好了應對的說辭——“國法難逭,不能開脫”。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預想中的激烈反應並未出現。李秀成甚至沒有抬頭。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片陰影裡,仿佛李鴻裔剛才宣布的,是彆人無關緊要的命運。過了幾息,他才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抬起了頭。散亂枯槁的發絲下,那張沾滿汙垢、刻滿疲憊與傷痕的臉上,竟尋不出一絲一毫的戚容。唯有那雙眼睛,平靜得如同古井深潭,清晰地映出李鴻裔故作鎮定的身影。

李鴻裔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重複了那句準備好的套話:“……此乃國法,不能開脫。”

李秀成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對某種荒謬現實的無聲嘲弄。他看著李鴻裔,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平穩,每一個字都像打磨過的石子,沉甸甸地落在死寂的囚室裡:

“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願圖報。”

短短十六個字,沒有怨恨,沒有乞憐,隻有一種了然的平靜和一種超越生死的、近乎荒誕的承諾。李鴻裔徹底愣住了。他準備好的所有應對之詞,在這平靜的十六個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他不敢再看那雙眼睛,狼狽地、幾乎是倉皇地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囚室,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哐當”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麵刺眼的光,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靜。

囚室內重歸昏暗。李秀成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剛剛寫下的“防鬼反為先”那五個墨跡淋漓的大字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近乎珍重地撫過那未乾的墨痕。指尖沾上了濃黑。他沉默片刻,然後,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將麵前所有寫滿字跡的紙張,一張張,仔細地疊攏在一起。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整理自己破碎的一生。最後,他拿起那疊浸透了他最後心血的紙卷,湊到牆角那盞如豆的油燈火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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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黃色的火舌猛地舔舐上來,貪婪地吞噬著粗糙的紙頁。墨跡在高溫下扭曲、變黑、化為灰燼。火光跳躍著,映亮了他平靜無波的臉龐,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投下兩簇幽微的、跳動的火焰。空氣中彌漫開紙張燃燒的焦糊氣味。他看著火焰一點點吞噬掉“十誤”,吞噬掉“防鬼反為先”,吞噬掉他最後泣血的警示與未竟的悲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火光在眼底明明滅滅。

夕陽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赤金火球,沉沉墜向西天,將天地萬物都潑灑上一層濃稠而悲壯的血色。江寧城外的刑場,一片被刻意清理出來的開闊地,四周是肅立如林的湘勇,雪亮的刀槍在殘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寒光,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肅殺與血腥氣。圍觀的人群被遠遠驅趕在警戒線外,黑壓壓一片,死寂無聲,隻有壓抑的喘息和偶爾幾聲嬰兒的啼哭。

沉重的腳鐐拖過布滿碎石和乾涸血漬的地麵,發出刺耳而單調的“嘩啦——嘩啦——”聲,如同為這場落幕敲響的喪鐘。李秀成在兩個如狼似虎的劊子手押解下,一步一步,走向刑場中央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他的步履蹣跚,身形因鐐銬的重負和連日的折磨而佝僂,那身破爛的囚衣在晚風中飄蕩,如同殘破的戰旗。然而,他的頭,卻始終昂著。殘陽如血,潑灑在他沾滿塵土、傷痕累累卻平靜無波的臉上,竟鍍上了一層奇異的神采。

他沒有看兩旁如林的刀槍,沒有看遠處黑壓壓的人群,目光投向那輪正在沉淪的巨大落日,眼神悠遠而空茫。當行至刑場正中,劊子手粗暴地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時,他猛地掙脫了一下,雖未能站起,卻倔強地挺直了腰背,將頭顱昂得更高。

“時辰到!驗明正身!”監斬官尖利的聲音劃破死寂。

李秀成沒有理會。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粘稠灼熱的空氣似乎給了他最後的力量。他張開口,聲音起初嘶啞低沉,如同地底深處的嗚咽,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鴉雀無聲的刑場上空清晰地響起,一字一句,如同金鐵交鳴,又似古寺梵鐘:

“天朝十誤山河碎,”

“孤忠難挽大廈傾。”

“我主蒙塵子嗣渺,”

“此心戚戚向誰陳?”

“曾公刀筆春秋重,”

“留得殘軀鑒偽真。”

“江南血沃千村寂,”

“猶聞鬼哭海波深!”

“防鬼反為先!”

“來生再舉太平旙!”

十句絕命詞,字字泣血!前八句,是“天朝十誤”的血淚凝鑄,是幼主失散的錐心之痛,是對曾氏史筆的複雜剖白,更是對江南浩劫的悲愴控訴!當第九句“防鬼反為先!”那振聾發聵的警示如同驚雷炸響時,刑場上肅立的湘勇中,竟隱隱起了一陣騷動!前排幾個年輕士兵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目光驚疑地投向監斬官。連遠處黑壓壓的人群,也仿佛被這石破天驚之語擊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難以置信的嗡嗡聲。而最後一句“來生再舉太平旙!”更是如同誓言,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決絕與悲壯,衝霄而起!

誦畢,李秀成猛地昂首,對著那輪即將沉入地平線的、血色的殘陽,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

“嗬啊——!!!”

那嘯聲穿雲裂石,飽含著十四年征戰的烽煙,天京陷落的血淚,方山被俘的屈辱,囚籠對答的機鋒,更有那至死不渝的執念與最後泣血的警示!嘯聲如同受傷瀕死的蒼龍最後的悲鳴,在血色黃昏中滾滾激蕩,震得刑場內外所有人耳中嗡嗡作響,心頭劇顫!連遠處城樓上的飛鳥,都被驚得撲棱棱四散飛逃!

嘯聲未絕,身後劊子手手中那柄厚重的鬼頭刀,已然高高揚起!雪亮的刀身在殘陽最後一抹餘暉下,劃出一道淒厲奪目的寒芒!

刀落!

沒有驚呼,沒有慘叫。

殘陽終於徹底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縷血色的餘暉,如同憐憫,又如同哀悼,輕輕拂過刑場上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拂過那具依舊挺直著脊梁的無頭殘軀,拂過地上那灘迅速蔓延開來的、深褐色的溫熱液體,最終,徹底消逝於無邊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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