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浙總督行轅的燭火徹夜未熄。明黃的“一等恪靖伯”詔書高懸於壁,其下,巨大的東南輿圖已被朱砂與墨筆反複塗抹。左宗棠的目光如鷹隼,死死釘在圖上蜿蜒於贛南、閩西、粵東山巒間的幾道粗礪紅線上——那是太平天國覆滅後,最後兩支尚能呼號奔突的殘軍:侍王李世賢與康王汪海洋的亡命之途。
“閩粵贛邊,層巒疊嶂,正合流寇鼠竄!”左宗棠的聲音在寂靜的書齋內如同金石相擊,矮壯的身軀繃緊如拉滿的弓,“李世賢狡如狐,汪海洋悍如狼,合流則勢複張!絕不容其喘息,更不容其竄入粵海,勾連外洋,遺患無窮!”
一道道帶著“恪靖伯”印信的軍令,如同出鞘的利劍,自杭州飛射而出:
“高連升!率本部精銳,自閩西汀州出擊,咬住李世賢尾巴!任他鑽山入林,務必死死黏住,耗其銳氣!”
“劉典!移師贛南,扼守要隘,斷汪海洋北竄之路!若其敢來,迎頭痛擊!”
“黃少春!整合粵省防軍,自東江而上,鎖住嘉應州今梅州)門戶!務必趕在二逆合流前紮緊口袋!”
左宗棠本人,亦移節福建漳州大營。他如同最老練的獵手,在巨大的沙盤前,用手指劃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線,將李世賢、汪海洋及其裹挾的數萬殘部、婦孺,一步步逼向那預設的終局之地——群山環抱中的嘉應州。每一步調度,都透著封伯之後更顯沉凝的殺伐決斷與不容有失的威壓。
李世賢與汪海洋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絞索下喘息。
自天京破、湖州陷,天王血脈凋零,諸王星散,他們便成了太平天國最後的、絕望的旗手。麾下雖仍有數萬之眾,卻多是疲憊不堪、拖家帶口的殘兵敗將,糧秣匱乏,器械朽壞,士氣低落如同秋草。身後,是高連升如跗骨之蛆般的追擊,這支左宗棠麾下最鋒利的尖刀,專挑崎嶇山道,神出鬼沒,每一次遭遇都如同剔骨鋼刀,刮走一層血肉。前方,劉典的部隊扼守要衝,堅壁清野,斷絕糧源。每一次試圖向北突圍,都被密集的槍炮和滾木礌石狠狠砸回。
“左妖頭!好狠的圍三闕一!”李世賢一拳砸在臨時營地的粗糙木桌上,震得油燈搖曳。他麵容憔悴,眼窩深陷,往昔侍王的銳氣被連月奔命的疲憊磨去了大半。地圖上,嘉應州像一隻巨大的口袋,而他們正被看不見的手,一步步驅趕進去。“汪王!再不能猶豫了!合兵!隻有合兵,或可拚出一條血路!”
汪海洋臉色鐵青,絡腮胡須上沾著塵土與汗漬。他麾下多是廣西老兄弟,悍勇猶存,卻也架不住無休止的轉戰與饑餓。“合兵?嘉應州是絕地!四麵環山,易守難攻?呸!那是易圍難逃!”他猛地灌了一口劣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可如今……他娘的四麵八方都是左妖的兵!除了跳進這口鍋,還能往哪鑽?!”
絕望與無奈,最終壓倒了分歧。同治四年1865年)深秋,兩支傷痕累累的太平軍殘部,如同兩條瀕死的巨蟒,在左宗棠精心構築的驅趕羅網中,於粵東群山深處,在清軍刻意“網開一麵”的縫隙裡,一頭撞進了嘉應州城。這座本就不大的州城,瞬間被數萬殘兵敗將和驚恐的隨軍家眷塞得如同沙丁魚罐頭,空氣裡彌漫著汗臭、血腥和末日來臨的恐慌。
“挖壕!深挖!加固城牆!把能用的家夥全給我堆上去!”汪海洋嘶吼著,試圖在絕望中凝聚最後的力量。李世賢則沉默地巡視著擁擠不堪的城防,看著士卒們因饑餓和疲憊而麻木的臉,看著城外遠處清軍連綿的營壘燈火如同催命的繁星,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這嘉應州,恐怕就是太平天國的最後一座墳塋。
漳州大營,左宗棠接到二逆合流嘉應州的確報,眼中非但沒有焦慮,反而爆射出懾人的精光。他猛地一拍沙盤邊緣,震得代表清軍的小旗簌簌抖動。
“好!入甕矣!”他聲音洪亮,帶著棋局終盤前的凜冽殺意,“傳令!高連升部即刻搶占州城北麵高地,架炮俯轟!劉典部移營東、南,深溝高壘,鎖死通道!黃少春粵軍自西麵壓上!水師封鎖韓江!本爵親督中軍,坐鎮城南!”
一道更嚴酷的軍令隨之發出:“各營環城三十裡,伐木立柵,深挖壕塹!層層圍困,飛鳥難渡!一粒米,一滴水,都不許給我流入嘉應州!違令者,斬!”
嘉應州,瞬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囚籠。左宗棠摒棄了強攻,選擇了最殘酷也最有效的戰法——困!他要將城中的數萬人,連同他們最後一絲抵抗的意誌,活活困死、餓死!
圍城開始了。時間在饑餓與絕望中緩慢流淌。城內的糧食迅速耗儘,戰馬被殺光充饑,樹皮草根成了奢侈品。瘟疫開始蔓延,每日都有屍體被草草掩埋或直接丟棄於城牆角落,惡臭衝天。清軍的大炮每日定時轟擊,摧毀著殘破的城防,也摧毀著守軍最後的心防。高連升的部隊甚至將勸降文書綁在箭矢上射入城中,上麵血淋淋地寫著:“降者免死!負隅者,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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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五年1866年)正月,嘉應州城內的絕望達到了頂點。
“不能再等了!”汪海洋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野獸,“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搏!今夜!集中所有能戰之兵,猛攻劉典東營!撕開個口子!”他選擇了看似相對薄弱的劉典部作為突破口。
正月十五夜,元宵的圓月被濃重的硝煙遮蔽。嘉應州東門悄然開啟,汪海洋親率數千敢死之士,如同沉默的鬼魅,撲向劉典營壘!
然而,等待他們的,是早已森嚴壁壘的死亡陷阱!劉典所部枕戈待旦,營壘前壕溝密布,鹿砦層層!太平軍剛接近營柵,無數火把瞬間點亮夜空,將衝鋒的人群照得纖毫畢現!緊接著,排槍齊射如暴雨傾盆!抬槍、劈山炮的轟鳴震耳欲聾!衝鋒的隊伍如同撞上無形的鐵壁,瞬間被密集的鉛彈撕碎!慘叫聲、哀嚎聲響徹夜空!
汪海洋身先士卒,揮舞大刀狂吼衝鋒,試圖提振士氣。火光中,他悍勇的身影成為清軍集中射擊的靶標!數顆灼熱的鉛彈同時貫穿了他魁梧的身軀!他踉蹌幾步,大刀脫手,怒目圓睜地瞪著清軍營壘的方向,鮮血從口中汩汩湧出,轟然倒地!這位太平天國後期最後的猛將,血濺嘉應州東郊。
汪海洋的戰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本就搖搖欲墜的軍心徹底崩潰。殘餘的太平軍如同無頭蒼蠅,在清軍有組織的反擊和追殺下四散奔逃,死傷枕藉。嘉應州東門外的荒野,在月光與火光的交織下,化作一片修羅屠場。
城內的李世賢,得知汪海洋敗亡,東門突圍徹底失敗的消息,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拒絕了親兵護其潛逃的懇求,獨自一人,踉蹌著走入陰冷潮濕的州衙深處。燭火搖曳,映照著牆壁上斑駁的痕跡。他抽出佩劍,冰冷的劍鋒在頸間留下最後的寒芒。這位曾縱橫東南、讓清廷聞之色變的侍王,最終選擇了自我了斷,結束了他與太平天國同生共死的悲壯生涯。
主帥相繼殞命,嘉應州城內的抵抗意誌瞬間瓦解。正月二十一日2月15日)黎明,清軍各部在左宗棠的總攻號令下,如潮水般湧入已無有效抵抗的嘉應州城。城中殘餘的太平軍官兵,或跪地請降,或潰散於街巷,被清軍逐一搜殺肅清。曆時十四載、席卷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其最後一點成建製的反抗力量,終於在廣東嘉應州的硝煙與血泊中,徹底覆滅。
捷報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飛傳京師:
“奏為官軍蕩平嘉應踞逆,全殲餘孽事……康逆汪海洋率死黨撲營,經劉典督軍迎剿,陣斬該逆於營前……侍逆李世賢窮蹙自戕……州城旋即克複,城內悍賊儘數殲除,無漏網者……粵東積年巨患,至此悉平!”
漳州大營,左宗棠接到這份最終捷報時,正值晨曦初透。他緩緩展開軍報,目光掃過那一個個浸透血火的名字——汪海洋陣斬,李世賢自戕,餘孽儘除……他放下軍報,踱步至帳外。
南國早春的風帶著濕潤的暖意,拂過山野。遠處嘉應州方向,衝天的煙柱已然消散,唯餘一片劫後的沉寂。他回望帳內壁上高懸的“一等恪靖伯”詔書,“恪靖”二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十四年矣……”左宗棠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從長沙幕府籌糧,到獨當一麵鏖戰浙閩,直至今日粵東終戰。多少血火,多少籌謀,多少明槍暗箭,儘付此二字之中——恪儘職守,平定安邦!他微微閉上眼,仿佛還能聽到金戈鐵馬的嘶鳴,看到無數湮滅於曆史塵埃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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