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內,曾國藩靠在一張鋪著厚厚毛毯的躺椅上,右眼敷著浸透藥汁的棉布,僅存的左眼也因過度操勞而布滿血絲,視線更加模糊。幕僚趙烈文手持各地雪片般飛來的稟報,語速低沉而清晰地念著:
“……徐州段長牆,因凍土難掘,民夫病倒日多,工程遲滯……知府懇請寬限……”
“……臨淮關鐵索需桐油千斤,地方告罄,采買不及……”
“……濟寧潘軍門報,偵騎於巨野以西發現大股撚騎蹤跡,疑為張宗禹主力,動向不明,似有東窺運河之意……”
“……周家口劉軍門報,清野查圩致城外流民聚集數萬,粥廠難繼,恐生變亂……”
“……豫東多府州縣稟,堅壁清野致鄉民怨聲載道,言官府驅民如驅犬羊……”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曾國藩的心上。眼疾的劇痛、身體的疲憊、戰略推行中暴露出的無數難題、地方官吏的推諉、民生的艱難、撚匪如芒在背的威脅。千鈞重擔,幾乎要將這具早已不堪重負的病軀徹底壓垮。
他沉默著,伸出枯瘦的手,摸索著端起案幾上一碗早已涼透的湯藥,湊到嘴邊,一飲而儘。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傳令……”他放下藥碗,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動搖的鋼鐵意誌:
“徐州段工程,征調民夫翻倍!各知縣親赴河工督陣!延誤者,革職拿問!凍土難掘,以火烤之!再難,也要在月底前合龍!”
“臨淮所需桐油,著安徽巡撫火速從安慶、蕪湖調撥!水陸兼程,不得有誤!”
“濟寧方向……令潘鼎新,收縮巡騎,固守長牆要點!嚴密監視撚匪動向!另著劉鬆山,自周家口速遣三千精兵,沿沙河東進,做出夾擊之勢,迫張宗禹不敢全力東撲運河!”
“流民……變亂之萌,甚於撚匪!令周家口及沿線州縣,加設粥廠!糧米……先從徐州大營軍糧中撥付一部分!再嚴令各府州縣,開倉放賑!敢有克扣賑糧、激起民變者,殺無赦!清野查圩,手段可稍緩,但原則不可廢!曉諭鄉民,此乃保其性命家業之不得已策!”
“至於地方怨言……”曾國藩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剿滅撚匪,方有長治久安!凡陽奉陰違、懈怠塞責之官吏,著各該巡撫、按察使嚴參!本督……不惜用幾顆人頭,來祭這千裡河防!”
一道道更加嚴苛、甚至帶著血腥氣的命令,從這間彌漫著藥味和巨大壓力的簽押房發出,沿著驛道飛馳,壓向那千裡河防線上每一個節點。運河兩岸,民夫在鞭笞與嗬斥下,如同麻木的工蟻,在寒風中繼續挖掘著深壕,堆砌著長牆。士兵在新建的墩台炮位上,枕戈待旦,警惕地注視著牆外那片危機四伏的黑暗平原。
同治五年1866年)冬,皖北大地。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著光禿禿的楊樹梢和起伏的荒原。戰爭的創傷遠未愈合,田野荒蕪,村落凋敝,幸存的百姓如同驚弓之鳥,蜷縮在斷壁殘垣間,守著最後一點可憐的糧食和微弱的炭火。然而,一股新的、更加森冷的寒意,正隨著欽差大臣曾國藩的嚴令,如同冰錐般刺入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
渦陽縣,蒙城地界。一處勉強還算完好的土圩子——張寨圩的祠堂內,空氣凝重得如同鐵塊。幾盞昏黃的油燈在穿堂風中搖曳,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的麵孔。上首坐著的是穿著簇新綢麵皮襖的族長張老太爺,他撚著花白的山羊胡,眼神閃爍不定。下首則是穿著半舊官服、一臉苦相的蒙城縣丞王大人,以及幾個麵色黧黑、穿著破舊棉襖的當地保長、甲長。祠堂中央,站著一位身著湘勇號褂、挎著腰刀的營官,他正是奉曾國藩嚴令前來督辦“查圩政策”的曾府親兵哨官李魁。他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在場眾人,帶來的那份蓋著欽差大臣鮮紅大印的告示,如同冰冷的鐵令,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諸位父老,王大人,”李魁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在空曠的祠堂裡回蕩,“曾大帥鈞令!為絕撚匪根基,保境安民,即日起,皖北各州縣,一體施行‘查圩’、‘清野’、‘編冊’三策!此乃生死攸關之事,斷無回旋餘地!”
他展開告示,一條條念出,字字如刀:
“其一,清野堅壁!凡散居村落,無圩寨防護者,限十日內,攜糧秣牲畜,悉數遷入附近有圩寨之大村集!凡不願遷者,以通匪論處!圩寨之內,由士紳耆老主持,組織鄉勇,日夜巡防,備置滾木擂石、火器弓弩!敢有懈怠者,圩寨首事同罪!”
“其二,編訂良莠!由官府吏員會同各圩寨保甲,逐戶清查!凡身家清白、確係良善者,錄入‘良民冊’,發給腰牌,憑此出入圩寨、購買鹽米!凡有前科、行蹤詭秘、與撚匪有瓜葛嫌疑者,或家中有子弟從撚未歸者,一概打入‘莠民冊’!莠民者,圩寨不收,市集不納!其行蹤需由保甲時刻監視,一旦發現通匪實據,立斬不赦,家產充公!”
“其三,五家聯保!同甲之戶,五家聯為一保!互相監督,互相具結!一戶通匪,五戶連坐!知情不報者,與通匪同罪!”
祠堂內一片死寂。張老太爺撚胡須的手僵住了,臉色發白。王縣丞額頭滲出冷汗,嘴唇哆嗦著。幾個保長甲長更是麵如土色,互相交換著恐懼的眼神。這“查圩”三策,如同三張巨大的羅網,將每一個皖北鄉民都死死罩住,動彈不得!遷入圩寨,意味著放棄祖宅田產,寄人籬下;那“良莠冊”,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因一點捕風捉影的嫌疑而家破人亡;至於“五家連坐”,更是將鄰裡鄉親都變成了互相提防、互相告發的眼線!
“李……李大人,”王縣丞擦著汗,聲音發顫,“這……這清野堅壁,驅民入圩,正值隆冬,百姓流離失所,凍餓而死者恐不在少數啊……還有這莠民冊,標準……標準實在難以把握,若胥吏借此勒索,良善蒙冤,激起民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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