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1868年)秋,北京城。天空是北方特有的高遠湛藍,但空氣裡已帶了絲縷涼意。這座帝國的都城,剛剛從西撚軍兵臨城下的驚惶中喘息過來,街市雖複繁華,卻總仿佛縈繞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微妙緊張。
一隊車馬自南方來,風塵仆仆,穿過外城的喧囂,徑直駛入內城,最終停在了東華門外不遠處的賢良寺。車中走下一位老者,身材不高,卻體態敦實,麵色黧黑,頷下濃密的胡須已然花白,但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顧盼間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度。他,便是新任陝甘總督、欽差大臣督辦西北軍務的左宗棠。
西撚平定後,朝廷的重點轉向陝甘地區的叛亂。鑒於曾國藩坐鎮兩江,無法抽身;李鴻章早已擺明態度,絕不會前往。因此,清廷決定,將這一重任交給左宗棠,並將他召到京城,既是出征前的慰勉,又將詳細詢問西征事宜。
賢良寺,這座毗鄰禁宮的清幽寺院,素來是封疆大吏們入京覲見的首選下榻之所。青磚灰瓦,古柏森森,禪房的寂靜與一牆之外皇城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左宗棠踏入他曾無比熟悉的院落,腳步略略一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
上一次住在這裡,還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會試。那時,他滿懷壯誌,卻又一次名落孫山,懷著“從此絕意科舉”的憤懣與失落,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京城,離開賢良寺,回到湖南湘陰老家,幾乎就要以“湘上農人”的身份了此一生。那時,他是無人問津的落魄舉人,空有“今亮”當今諸葛亮)的才名,卻隻能在田間地頭、輿地圖冊間揮灑他的不甘。
而如今,三十年彈指一揮間。他已是從一品頂戴的封疆大吏,太子少保銜,欽差大臣,剛剛指揮若定,參與平定了危及社稷的西撚之亂。此番奉召入京,將要麵對的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接受的是關乎西北萬裡江山是否寧靖的重任。三十年風雲變幻,人生起伏,恍如隔世。縱是左宗棠這般心硬如鐵之人,此刻佇立庭中,也不禁生出無限“今夕何夕”的滄桑之感。
接下來的幾日,是覲見前必不可少的官場周旋。他首先拜會了以恭親王奕欣為首的軍機大臣們。在恭王府邸,奕欣雖位尊親王,但對這位功勳卓著且脾氣剛硬的漢臣亦十分客氣,言語間多是對西北局勢的憂慮和對左宗棠的期許。左宗棠對答如流,剖析西北“回亂”根源在於“政教失序、漢回積不相能”,並提出“剿撫兼施,以撫為先”的方略,令奕欣頻頻頷首。
更重要的是,他特意備了厚禮,親至禮部侍郎潘祖蔭府上拜謝。當年“樊燮京控案”發,湖廣總督官文欲置他於死地,若非潘祖蔭在鹹豐帝麵前仗義執言,上奏疾呼“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他恐怕早已身首異處,何來今日?此番相見,潘祖蔭已是清流領袖,二人執手相看,談及往事,不免唏噓,更多了幾分君子之交的慨然。
終於,到了陛見的日子。天色未明,左宗棠便已起身。親兵伺候他換上繡錦雞的一品文官補服,戴起象征著殊榮的雙眼花翎珊瑚頂戴,朝珠、玉佩,一絲不苟。他望著鏡中自己威嚴的儀容,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
紫禁城的晨鐘在薄霧中回蕩。左宗棠騎馬至午門外下馬,在導引太監和恭親王奕欣的帶領下,穿過一道道森嚴的宮門,踏過冰冷的金水橋,步入深邃的皇城。巍峨的宮殿在晨曦中展現出無比的威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帝國的中樞脈搏之上。
養心殿東暖閣。地龍燒得溫暖如春,濃鬱的檀香氣味彌漫其間。慈禧太後葉赫那拉氏和慈安太後鈕祜祿氏並坐於黃紗簾之後,年幼的同治皇帝載淳坐在禦榻上,略顯局促。恭親王先行叩拜複命,然後側身示意。
左宗棠上前數步,按照禮儀,甩下馬蹄袖,跪倒在明黃色的拜墊上,叩首,聲音洪亮而清晰:“臣左宗棠,恭請聖安!叩見皇上,叩見兩宮皇太後!”
“左宗棠,起來說話吧。”簾後傳來慈禧太後平靜而帶著審視意味的聲音。
“謝皇上、謝皇太後!”左宗棠再叩首,方才起身,垂手恭立。
一番慣例的“一路辛苦”、“身子可好”的噓寒問暖之後,談話迅速切入正題。
慈禧太後的聲音透過簾幕傳來,清晰而直接:“左宗棠,西北的回亂,鬨了不是一天兩天了,糜爛地方,牽製朝廷精力甚巨。如今撚匪已平,朝廷決心徹底解決陝甘問題。叫你來做這個欽差,總統軍政,你看,需要多少時日,才能大功告成,班師回朝?”
問題直截了當,卻重若千鈞。暖閣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湖南老臣身上。這不僅是詢問,更是考校,是對他信心和能力的衡量。
左宗棠並未立刻回答。他微垂著眼瞼,沉吟了片刻。西北情勢複雜無比,絕非單純的軍事問題,更涉及民族、宗教、民生、後勤,可謂千頭萬緒。他深知朝中有人嫌他用兵“迂緩”,也有人巴不得他立刻誇下海口然後失敗。他必須給出一個既現實又能讓朝廷安心的答案。
終於,他抬起頭,目光沉穩,用一種極其慎重且堅定的語氣回答道:“回皇太後的話。西北軍務,積重日久,宛若亂絲。若隻想速勝,一味猛剿,恐如揚湯止沸,終非了局。臣以為,須得剿撫兼施,勠力進剿以彰天威,妥善安撫以收人心,整頓吏治以清本源,興辦屯田以固根基。如此,方能一勞永逸,謂之‘一了百了’。”
他略一停頓,給出了那個深思熟慮的數字:“若朝廷能信任臣,餉需兵員不至匱乏,臣……預計總得五年工夫,方可徹底平定陝甘,奏凱班師!”
“五年……”簾後的慈禧太後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語氣中聽不出喜怒,但片刻後,她的聲音明顯透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好,剿撫兼施,一了百了!左宗棠,你有此擔當,有此謀略,朝廷信你!就依你五年之期,所需一切,朝廷自會儘量協調。你隻管放手去辦,務必替皇上、替大清,安定西北!”
“臣!左宗棠!領旨謝恩!必竭儘駑鈍,肝腦塗地,以報天恩!”左宗棠再次跪倒,重重叩首。
這一刻,在養心殿東暖閣的氤氳香氣和帝國最高統治者的注視下,左宗棠立下了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軍令狀。五年之約,如同一座沉重的山,壓上了他的肩頭,也正式開啟了他那波瀾壯闊、功耀千秋的西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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