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八年1869年)的春天,江寧南京)城籠罩在綿綿的陰雨之中。兩江總督衙門後院的書房裡,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濕冷和沉重。
曾國藩幾乎伏在了寬大的紫檀木公案上。他的眼疾愈發嚴重,視線中的文書字跡模糊一片,如同水中暈開的墨。右臂自剿撚時落下的麻木舊疾,在這樣潮濕的天氣裡更是酸痛難當,每一次提筆都仿佛有無數細針在紮刺。他剛剛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侍從慌忙遞上的熱毛巾,被他無力地揮開。
案頭,左邊堆著兩江本省繁雜的公務,右邊則是一疊來自數千裡之外西北的文書——左宗棠的軍報和私函。每一封都沉甸甸的,字裡行間透著塞外的風沙、戰事的焦灼,以及最要命的兩個字:“缺餉”。
幕僚趙烈文悄步走進,看著曾國藩痛苦而專注的樣子,心中酸楚,低聲道:“大帥,夜已深了,您玉體欠安,這份為左帥催餉的折子,不如由卑職據您之意代擬,您過目後用印即可,何必親自動筆?”
曾國藩緩緩抬起頭,臉色在燭光下顯得蠟黃而浮腫。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不成……烈文,你不懂……為季高兄催餉,非同小可……朝中多少眼睛盯著,多少非議等著…說他勞師糜餉、頓兵堅城者,大有人在。此折,必須由我親筆所書……”
他喘了口氣,繼續艱難地說道:“我與他雖道不同,昔日亦有齟齬。然平定西北,關乎社稷安危,非季高之才之誌不能辦,我曾國藩今日之言,非僅為私誼,更是以兩江總督之職、平生之信譽,為他作保!唯有如此,朝廷……戶部……那些推諉的疆吏才會真正重視……”
說罷,他不再言語,重新凝聚起幾乎渙散的精神,用那不住顫抖的右手,緊緊攥住毛筆,如同握住一枚千鈞之重的鐵杵,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落在宣紙上。每一筆,每一劃,都似乎耗儘了這位老人的心力。額上的汗珠不斷滲出,順著臉頰滑落,有時甚至滴落在奏稿上,他不得不停下來,用左手顫抖地拂去。
趙烈文侍立一旁,屏息靜氣,眼中滿是敬佩與不忍。他看著那些因手臂失控而略顯歪斜,卻依舊力透紙背的字跡漸漸鋪滿紙張:
“臣曾國藩跪奏:為陝甘軍務萬緊,餉需刻不容緩,仰祈天恩俯準,速飭各省趕解協餉,以維危局事…竊查陝甘督臣左宗棠,自奉命西征以來,穩紮穩打,漸次廓清…然西北地瘠民貧,籌餉極艱,全賴東南各省協濟。今據該督函稱,各軍待餉嗷嗷,且有數省餉銀逾期未解,積欠甚巨…萬一餉絀兵嘩,關係非淺…臣與左宗棠雖性情各有不同,然深知其公忠體國,必能了此殘局…伏乞皇上聖鑒,嚴飭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省,將應協陝甘餉銀,無論如何為難,克期如數籌解,飛谘左宗棠軍營,不得稍有遲延短欠……臣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曾國藩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靠在椅背上,胸膛劇烈起伏,閉目喘息良久。那封奏折靜靜地躺在案上,墨跡未乾,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沉重。
“用印,六百裡加急直送軍機處……”他虛弱地吩咐道,每一個字都帶著無儘的疲憊。
趙烈文鄭重地捧起奏折,他知道,這薄薄的幾頁紙,承載著兩位晚清重臣之間超越個人恩怨的家國情懷,也維係著西北荒漠中數萬大軍的生死存亡。
與江南的陰柔潮濕截然不同,西北的夏日,是赤裸而暴烈的。黃土高原上的平涼總督行轅,雖設在城內,依舊擋不住無處不在的乾燥風沙和灼人烈日。
左宗棠的心情,比這酷暑更為焦躁。他剛剛召集諸將,商議了對金積堡的總攻方略,劉鬆山部的前線催糧文書幾乎一日三至,將士們口糧已減半發放,軍心浮動。
就在這時,營務總管捧著一疊公文,麵色凝重地快步走入簽押房:“大帥,湖北、江蘇兩省的協餉谘文到了。”
左宗棠精神一振,急忙接過。然而,隻掃了幾眼,他的臉色瞬間由古銅變為鐵青,繼而漲得通紅。他“啪”地一聲將谘文狠狠摔在公案上,震得茶碗跳起,筆筒傾倒!
“又是延期!又是搪塞!”他猛地站起身,咆哮聲震得屋頂似要落塵,“湖北言‘漕運繁忙,舟楫不暢’,需緩一月!江蘇則稱‘淮安關稅收短絀,需先彌補本省虧空’,亦請暫緩解送!一派胡言!統統是一派胡言!”
他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在簽押房內急速地來回踱步,沉重的靴聲咚咚作響,仿佛踏在每一個延誤餉銀的官員心上。
“漕運繁忙?為何往直隸、京師送的餉銀從不繁忙?!稅收短絀?為何他李鴻章北洋練兵的款項從不短絀?!!”他猛地停步,目光如炬,射向東南方向,“這分明是衝著我左宗棠來的!是有人不想讓我平定西北!不想讓我成功!”
他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個身形微胖、麵容精明的直隸總督的身影。李鴻章,李少荃!除了他,誰還能讓江蘇、湖北的官員如此步調一致地陽奉陰違?先前以直隸防務為名,強行調走銘軍,已打亂他的部署;如今又在糧餉這命根子上卡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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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鬆山在前線血流成河!將士們每日隻有半碗稀粥,就要頂著回逆的槍子衝鋒!沒有餉,哪來的糧食?沒有餉,哪來的火藥?沒有餉,哪來的撫恤安頓降眾?他們這不是在逼我左宗棠,他們這是在逼反前線的大軍!是在拆朝廷的台!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怒火攻心,讓他幾乎難以自持。他需要宣泄,需要將這股黑幕捅破!他大步回到案前,一把推開雜亂的文書,鋪開一張素箋,也顧不得官場文書格式,提起那支慣用的狼毫,蘸飽了墨,幾乎是以刀刻斧鑿的力度,憤然落筆。字跡鋒芒畢露,力透紙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怒氣:
“……餉事之艱,刻骨銘心,非身曆其境者不能道其萬一!東南各省,尤以蘇、鄂為甚,協解之餉,十不及五,且遷延日久,常有斷絕之虞。前線將士枵腹荷戈,情何以堪?弟每谘催詰問,彼等輒以漕運、稅短、匪患等種種虛詞搪塞,百端推諉,視朝廷嚴旨、西陲安危如無物!實則,此中關竅,皆因李合肥李鴻章)輩暗中阻撓,掣肘多方!其意不過欲困我於西北,耗我湘楚之力,以顯其海防之重,滬上之富!彼此幾至決裂,言之實堪痛心…如此下去,非三軍將士死於賊鋒,乃將死於饑寒,死於背後之冷箭也!望兄台於京中,務必將此等情狀上達天聽,或訴之於清議,以正視聽,而解倒懸之急……”
他寫下的已不僅是文字,更是傾瀉而出的憤懣、無奈和一場無聲的控訴。這封信是寫給他在京城的一位地位尊崇、能通天的老友的。這是一封私信,卻也是一枚射向政敵的炮彈,一場在輿論戰場上的反擊。
“六百裡加急!立刻發出!”他將信紙封好,重重地拍在親信隨從的手中,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這重重關山,直抵那紫禁城的深宮與保定府的精巧園林。
信使領命,飛奔而出。左宗棠獨立於簷下,望著西北蒼茫而焦渴的天空,胸中塊壘難平。他知道,前方的血戰固然艱苦,但後方的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同樣決定著西征的成敗,甚至更加凶險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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