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直麵最殘酷的現實——軍餉問題,泣血上奏:
這是最艱難的部分。左宗棠毫不避諱地列出一筆筆龐大的預算:“統算關內外各軍,每月實需餉銀八十萬兩有奇!”他巨細無遺地解釋了每一兩銀子的去處:官兵餉銀、糧秣采買與跨越戈壁的天價運輸費用、軍火製造與購買、馱馬駱駝的損耗補充、屯田水利工程的先期投入、流民安置、傷亡撫恤……每一項都是沉甸甸的數字。他深知朝廷的困難,更知海防的分羹壓力,但他必須為之力爭:
“臣非不知庫款維艱,海防同關緊要。然事有輕重緩急,新疆之危如累卵,稍縱即逝!懇請朝廷明定餉額,傷令各省關,按月源源撥濟,萬萬不可中斷。臣必當殫精竭慮,一分一厘皆用於實處,絕不敢有絲毫虛糜!若因餉絀致誤戎機,臣萬死難辭其咎!然若因餉匱而棄疆土,則臣……唯有抬棺西行,以死報國!”
奏折的結尾,左宗棠將那份壓抑已久、視死如歸的悲壯,化作驚雷般的文字,震撼人心:
“臣一介書生,蒙朝廷特達之知,擢任艱巨,敢不竭犬馬之勞?值此國家多難之秋,又何敢惜此殘軀?此去西征,惟有躬率大軍,親臨前敵,與將士同甘共苦!倘能仰仗天威,將士用命,迅掃妖氛,收複全疆,固國家之幸,蒼生之福!若師出無功,或竟身膏野草,則以此棺收臣骸骨,葬於天山之麓,永鎮西陲,以謝朝廷!臣無任惶恐待命之至!伏乞皇太後、皇上聖鑒訓示!”
“抬棺而行”、“身膏野草”、“葬於天山之麓”——這些字眼,力透紙背,帶著滾燙的血性與冰冷的決絕,是比任何雄辯都更有力的呐喊!
當最後一個飽含血淚的句點落下,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魚肚白。左宗棠放下那支幾乎被握得溫熱的狼毫筆,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深深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濁氣。他花白的須發在晨曦微光中顯得愈發蒼然,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依舊燃燒著不屈不撓的火焰。
奏折厚厚一疊,墨跡猶新,靜靜地躺在案頭。它承載著對帝國西北疆土最透徹的分析,最可行的方略,最悲壯的誓言,以及對朝廷最沉痛的呼求。這是一位垂暮老臣,在帝國命運的關鍵十字路口,用生命、智慧和全部忠誠寫下的答卷。
周開錫再次悄然進來,看到這份凝聚了主帥數日心血的萬言書,眼眶不禁微紅。他小心翼翼地吹乾墨跡,將奏折用明黃綾布包裹妥帖,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季帥,您千萬保重身體。”周開錫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哽咽。
左宗棠隻是擺了擺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院子裡,那口黑沉沉的柏木棺材,在破曉的凜冽天光下,輪廓顯得格外清晰、肅穆,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決心。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任由料峭的晨風吹拂他疲憊而堅毅的麵龐。
“發出去吧。”左宗棠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與沉重,“用六百裡加急,直送軍機處,呈禦覽。告訴送折的驛卒,此折關乎國運,沿途換馬不換人,務必以最快速度,安然送達!”
“是!”周開錫捧著那份重逾千鈞的奏折,深深一躬,退出了書房。
片刻之後,驛馬嘶鳴,踏著肅州清冷的石板路,帶著西北邊陲的烽煙氣息和一位老帥的泣血忠忱,絕塵而去,奔向數千裡外巍峨而深沉的紫禁城。
光緒元年1875年)的北京城,春寒料峭,殘雪未消。然而紫禁城內的政治溫度,卻因西北邊陲飛馳而來的兩份奏折而驟然升高。左宗棠那份字字千鈞、力透紙背的《複陳海防塞防及關外剿撫糧運情形折》以及緊隨其後的《遵旨密陳片》,如同兩塊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洶湧的朝堂深潭,激起了決定性的波瀾。
驛馬踏著京師初融的冰雪,將來自肅州的奏折送至軍機處時,天色尚未破曉。當值的章京小心翼翼地拆開黃綾包裹,那厚逾寸許的奏本和密片便呈現在了軍機大臣們的麵前。
軍機處值房內,炭火燒得正旺,卻依然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幾位軍機大臣圍坐在紫檀木長案四周,傳閱著左宗棠的奏折。李鴻章的“棄塞保海”之議餘音未散,而此刻左宗棠的雄文,以其鐵一般的邏輯、泣血的忠誠和抬棺而行的決絕,構建起一座無法撼動的塞防長城:
“關外一撤,藩籬難保”的警句,被左宗棠用新疆、蒙古、京師“肢體相連,唇亡齒寒”的地緣政治鏈條死死焊牢,徹底堵死了“棄疆論”的退路。奏折中詳細描繪了一旦新疆失守,沙俄鐵騎東進,蒙古各部勢必震動,最後連京師都將無險可守的可怕前景。
“緩進急戰”、“先北後南”、“剿撫兼施”的詳實方略,條分縷析,將收複新疆從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變成了有路徑可循的戰略藍圖。左宗棠不僅提出了宏觀戰略,更對糧餉籌措、兵力部署、進軍路線乃至戰後治理都提出了具體方案,顯示了他對西北局勢的深刻理解和周密思考。
“抬棺而行”、“身膏野草”、“葬於天山之麓”的悲壯誓言,更是超越了政治辯論,上升為一種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這份以死明誌的決心,讓任何質疑其忠誠和擔當的言論都顯得蒼白無力。
“海塞並重!”、“新疆斷不可棄!”——左宗棠奏折的核心觀點,迅速在朝堂內外獲得了壓倒性的共鳴。這不僅是因為其論證有力,更是因為這份奏折精準地回應了諭旨中“海塞兼營”的初步共識,並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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