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自西北來,乾燥、凜冽,卷起漫天黃沙,抽在臉上如刀割。極目所見,儘是荒蕪。龜裂的黃土塬似巨獸脊背,在鉛灰色天穹下赤裸伸展。枯草於寒風中瑟縮,殘存的烽燧孤寂指天,訴說著連年征戰的傷痕。偶爾幾株老樹虯枝盤曲,猶如鬼影。
左宗棠勒住坐騎“追風”,那匹棗紅戰馬噴出團團白氣。他身披玄色鬥篷,花白胡須沾滿沙塵,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這片死寂天地。身後幕僚與親兵靜默肅立,唯有風聲嗚咽。
“製台大人,”周開錫策馬趨近,語帶憂切,“此地十室九空,田畝儘荒。大軍雲集,日耗糧草巨萬,江南轉運猶如杯水車薪,更兼路途遙遠,匪患未平……”言未儘而意已明,沉重氣氛彌漫眾人之間。
左宗棠未回首,低沉嗓音穿透風聲:“綬珊,你隻見荒蕪,隻見艱難。”揚鞭指向遠方隱約可見的乾涸河床,“可見那條故道?曾是引洮水上塬的古渠!再看這塬麵,開闊平整,土層深厚,勝似江南水田!此非不毛之地,實乃未醒之沃土!”
驀地調轉馬頭,目光如電掃視隨行官員:“朝廷協餉時斷時續,遠水難救近火!千裡運糧,十石耗九石!非長久之計!欲平西北亂局,複新疆故土,首要在此紮根!讓這片土地長出養我大軍的糧食!”
一旁佝僂的老農忍不住插話,帶著濃重鄉音:“大帥,難咧!這塬十年九旱!沒水,種不成!老渠淤死多年嘍……”
左宗棠翻身下馬,對老農深深一揖。老農驚慌失措,連道:“折煞老漢!”
“老丈請起,”左宗棠扶住老人,言辭懇切,“您是此地的活地圖、活史書。水是命脈!無水,萬事皆休!”轉向眾人,斬釘截鐵:“傳我軍令!”
聲音不高卻壓過風嘯:
“一、速調軍中及地方所有通曉水利、精於測繪者,成立‘營田水利局’,由劉錦棠兼領!詳勘涇、渭、洮諸水上遊,尋訪古渠遺跡,製定引水上塬之策!凡有水源之處,無論大小,皆列為屯墾要區!十日內呈報方略!”
“二、通令各營!凡非臨戰之軍,皆以營哨為單位,劃撥荒地,配發農具種子耕牛!且戰且耕,且耕且戰!操練之餘,即為開荒之時!軍官為屯長,士卒為農兵!”
“三、布告流民!願歸耕者,官府授田,貸給口糧種籽!免賦稅三年!官吏駐軍敢有侵擾屯民者,軍法從事!”
命令如驚雷炸響荒原。將領們麵麵相覷,有驚有疑,更有絕境中的決絕。讓握刀的手執鋤?能成嗎?
“大帥,”一年輕營官不甘道,“弟兄們是來殺賊的,豈能扛鋤種地……”話未畢便消於左宗棠淩厲目光中。
“打仗?”聲調陡然升高,金石鏗鏘,“餓著肚子抱空槍,如何打仗!賊未至已自潰!屯田非辱沒,是讓你們紮根,有飯吃有衣穿,有力氣殺賊!是比衝鋒更艱難、更持久的戰爭!此乃固本培元安邦定國之大計!誰敢輕視怠慢,動搖根基,其罪當誅!”四字如重錘擊心,年輕營官麵色蒼白,垂首不語。
寒風未止,荒塬卻現前所未有之景。一隊隊褪色號褂的士兵,在軍官帶領下扛著新製農具走向劃定地塊。沉重鋤犁比刀槍更顯陌生。
“他娘的,這比鳥銃還沉!”黑臉老兵啐道,鋤頭砸向凍土隻濺起淺坑。
“省點力!大帥說這是持久戰!”略通農事的兵丁苦笑。
“持久個球!寧可跟回子拚命!”怨聲四起。
“閉嘴!”屯長斷喝,滿臉泥點,“大帥與咱們同甘共苦!”指向不遠處蹲地察土的身影,“大帥都下地了!再聒噪者,軍棍伺候!”士兵望見總督親自示範,怨聲漸息,唯餘喘息與鋤鎬聲。
那老農已成最忙“農師”,被士兵簇擁著指點:
“後生!犁要深!底下還有墒情!”
“壟溝要直!歪了澆不均!”
“種子彆太密!苗長不壯!”
左宗棠亦來虛心求教:“老丈,此種何物為宜?”
老農撚須:“麥子、粟米、高粱耐旱!若有水澆,收成翻倍!洋芋也不挑地,產量大,頂餓!”
“好!”左宗棠眼現光彩,“周開錫,記下!速購耐旱麥種粟種高粱種洋芋種!多多益善!”周開錫急忙應下,心下盤算采運之事。
數月後,初夏,同一片塬上
雖仍乾旱,景象已殊。
溝渠如血脈縱橫,引水艱難上塬。涓流細潤新墾田畝。
荒地被劃成整齊方塊。嫩綠麥苗高粱苗頑強鑽出黃土,染出生機翠色。新栽樹苗沿塬坡渠邊排成行列,嫩葉搖曳如綠旗。
空氣中泥土腥與植物清氣取代往日死寂塵埃。
左宗棠再巡至此。蹲身田埂,輕撫初破土的豆苗,臉上現出罕有笑意,眼角皺紋也柔和了。
“大帥您看!”周開錫興奮指著一片土豆田,“‘忠勇營’開的地,那幫小子起初不情願,如今天天蹲守地頭,比看媳婦還上心!”
左宗棠朗笑:“好!土地最誠實,流多少汗,給多少回報!”起身遠望引水開荒的軍民,慨然道:“民以食為天,軍亦如此!有糧則軍心穩民心安,西北根基才算紮下!”
走至新柳旁,親手培土,對官員正色道:
“傳令:凡官道、驛站、渠岸、營盤周遭,廣植樹木!楊柳、榆樹、沙棗,耐旱者皆可!此乃百年大計!一固土護路,二蔭庇行人,三取用材木,四漸改風土!後人行此路見綠樹成蔭,當知我輩今日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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