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遜城頭那幾縷象征恥辱的殘煙尚未散儘,吐魯番方向又一道衝天的煙柱,裹挾著城陷的哀鳴,如同沉重的喪幡,直插庫爾勒陰沉的天穹。
阿古柏枯坐在他庫爾勒臨時王宮那張鋪著華麗波斯地毯的矮榻上。宮殿依舊奢華,金器閃爍,絲綢垂掛,卻驅不散那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殿內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阿古柏粗重而渾濁的喘息聲,如同破敗的風箱在艱難抽動。他手中緊緊攥著一份沾著汗漬和泥汙的軍報,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上麵,艾克木汗那熟悉的字跡潦草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灼著他的眼睛和心臟:
“……吐魯番……守軍崩潰……末將率親衛死戰得脫……然馬人得、白彥虎殘部及萬餘民團……儘陷賊手……劉錦棠、張曜合圍已成……末將愧對大汗……現奔庫爾勒……”
“噗!”一口暗紅的鮮血猛地從阿古柏口中噴出,濺在腳下精美的地毯上,綻開一朵刺目的、迅速蔓延的汙穢之花。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栽倒。侍從驚恐地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野獸般低沉的咆哮喝退:“滾!都給我滾出去!”
殿門沉重地合攏,將最後一絲光線隔絕在外。阿古柏頹然癱坐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矮榻邊緣。曾經銳利如鷹隼的雙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灰敗。達阪城化為焦土,愛伊德爾呼裡生死不明;托克遜不戰而潰,海古拉倉皇如喪家之犬;如今,吐魯番這最後的屏障,竟也以如此恥辱的方式崩塌,連他最倚重的心腹艾克木汗,也隻能狼狽地隻身逃回!
冰城鐵三角?三城互為犄角?妄圖阻止清軍南下?這些不久前還讓他躊躇滿誌的部署,此刻回想起來,如同一個天大的、殘酷的冷笑話!在左宗棠精心編織的戰爭巨網和劉錦棠那摧枯拉朽的鋼鐵洪流麵前,他苦心經營的防線,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一觸即潰!
“完了……全完了……”沙啞的囈語從他乾裂的嘴唇中溢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抬起顫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跡,那黏膩的觸感更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惡心和絕望。庫爾勒?這座最後的城池,又能支撐多久?劉錦棠的大軍挾新勝之威,正如同嗜血的狼群,循著血腥味,向這裡猛撲而來!艾克木汗帶來的,不是生力軍,而是徹底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催命的喪鐘!
庫爾勒城外,開都河畔。
清軍的連營如同鋼鐵的森林,沿著河岸鋪展,一眼望不到儘頭。肅殺的軍氣衝散了暮春的暖意,連河水的嗚咽都顯得壓抑。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
劉錦棠一身戎裝,未披甲胄,隻著一件深青色箭袖長袍,更襯得身形挺拔如鬆。他站在巨大的輿圖前,燭光將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側影投在帳壁上,沉穩如山。輿圖上,庫爾勒城的位置被朱砂筆重重圈住,幾道代表進軍路線的粗大箭頭,如同鐵鉗的利齒,從北、東兩個方向緊緊咬合過來。
“稟大帥!”斥候營官單膝跪地,聲音洪亮,“托克遜、吐魯番潰兵及艾克木汗殘部,確已逃入庫爾勒城!城內守軍士氣低落,一片混亂!阿古柏本人亦在城中!”
“好。”劉錦棠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隻是在確認一件尋常小事。他目光轉向肅立兩側的將領,“張軍門張曜)所部前鋒已抵庫爾勒以東八十裡,明日午時必至城下。徐鎮台徐占彪)騎兵正沿開都河南岸掃蕩殘敵,肅清外圍。”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庫爾勒城北和城東兩處開闊地帶,“明日卯時三刻,我主力於此兩處,列陣攻城!炮隊先行,務求犁庭掃穴,摧其膽魄!步騎緊隨,破城殲敵!”
他的目光掃過眾將,那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麵下湧動的暗流,沉靜中蘊藏著雷霆萬鈞的力量:“阿古柏已是甕中之鱉!此戰,務求全功!勿使一人漏網!傳令三軍,奮勇向前,克複南疆,在此一舉!”
“謹遵大帥軍令!”帳內眾將轟然應諾,甲葉鏗鏘,殺氣盈帳。
當夜,庫爾勒城外清軍營地,陷入了大戰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沒有喧囂,沒有篝火,隻有無數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如同潛伏的猛獸。士兵們默默擦拭著刀槍,檢查著弓弩火銃,將分發的乾糧小心地揣入懷中。炮手們借著微弱的星光,最後一次校準著那些黑洞洞炮口的角度,冰冷的炮管在夜色中泛著幽光。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殺意,不安地打著響鼻,刨動著蹄下的泥土。夜風掠過營寨,卷動著肅殺的“劉”字帥旗,發出獵獵的聲響,如同戰鼓在無聲地擂動。
這死寂之下,是即將爆發的、毀滅一切的熔岩。
庫爾勒城內,阿古柏的臨時王宮,此刻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穴。
“父汗!父汗!”海古拉跌跌撞撞地衝入內殿,他頭發散亂,華麗的錦袍上沾滿泥汙和不知名的汙漬,臉上涕淚橫流,早已不見半分王子的威儀,隻剩下極度的驚恐,“清妖!清妖的大營……就在城外河邊!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頭!還有……還有好多大炮!比達阪城的還要多!還要大!”他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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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木汗緊隨其後,這位曾經剽悍的將軍,此刻也麵如死灰,甲胄歪斜,疲憊和絕望深深地刻在他布滿風霜的臉上。他單膝跪地,聲音嘶啞沉重:“大汗,清軍合圍已成,兵鋒正盛。庫爾勒城小兵疲,人心離散……恐……恐難久守。為今之計……”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唯有趁其合圍未緊,速速突圍!向南!退往庫車、阿克蘇,甚至……甚至葉爾羌!隻要大汗在,浩罕指阿古柏政權)就還有希望!”
“突圍?”阿古柏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艾克木汗,那眼神混合著憤怒、嘲弄和一種瀕臨瘋狂的絕望,“往哪裡突?劉錦棠的騎兵是吃素的嗎?徐占彪正等著我們出城!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我們的人心,早就散了!散了!”他歇斯底裡地咆哮著,唾沫星子噴濺而出,“你看看外麵!你看看那些兵!他們還有一點打仗的樣子嗎?他們隻想逃命!隻想活!”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宮牆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哭喊和兵器碰撞的混亂聲響,緊接著是幾聲零星的、不知目標的火銃轟鳴!這突如其來的城內騷動,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海古拉嚇得渾身一哆嗦,直接癱軟在地,雙手抱頭,語無倫次地哭喊:“我不想死……父汗……我不想死在這裡……帶我走……快帶我走……”
艾克木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最後一絲進言的勇氣也消散了。
阿古柏看著眼前崩潰的兒子和絕望的將領,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他猛地揮手,像驅趕蒼蠅一樣:“滾!都給我滾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沉重的殿門再次關上,將所有的混亂和哭嚎暫時隔絕。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阿古柏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在空曠奢華的殿堂內回蕩。他踉蹌著走到一麵鑲嵌著巨大水銀鏡的牆壁前。鏡中映出一張陌生而可怖的臉: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鬆弛蠟黃,須發淩亂如枯草,嘴角還殘留著未擦淨的暗紅血漬。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睥睨南疆的“畢條勒特汗”阿古柏自封稱號)去了哪裡?
鏡中的影像扭曲著,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末路。他猛地抓起案幾上一個沉重的金質酒壺,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麵映照著他所有狼狽和絕望的鏡子!
“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無數鏡子的碎片如同碎裂的星辰,四散飛濺,散落一地。每一片碎片裡,都映照著他那張支離破碎、猙獰絕望的臉孔。阿古柏死死盯著滿地狼藉的碎片,喉嚨裡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沉而絕望的嗚咽。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緩緩地、頹然地滑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蜷縮在那一地象征著虛幻榮華與徹底破滅的碎金和碎玻璃之中,如同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破舊玩偶。
殿門外,忠心耿耿的老侍衛長,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雕花木門上。裡麵先是傳來令人心悸的咆哮和摔砸聲,接著是那一聲恐怖的碎裂巨響,然後……便隻剩下一種死寂,一種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的死寂。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老侍衛長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卻終究沒有勇氣推開那扇沉重的、隔絕了生死的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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